第二百零八章 终章百年一瞬(第3/4页)

楼里传来用力的读书声,极大,极响亮。

绕过它,便是学校的档案室,窄门紧锁。

张同志见状,找来校工帮忙,打开了房门。恐怕有七八年没人来了,四处堆满灰尘。校工在里头翻翻找找,寻出一本皮质封面的老相册。徐明荐接过,悉心拍去灰尘,递给母亲。

苏青瑶打开,一页页翻过:历任校长的照片,教职工合照,校运会,舞蹈课,话剧表演,毕业典礼……里头没有一张有她的存在,但又好像处处有她,因为她也曾这样在这里生活过。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合照。

——摄影师拍着胸脯说十二月中旬一定送来的合照。

在南京陷落之前。

在紫金山燃烧之前。

时间以其独特的方式,在历史上同时镌刻了所有生者与死者。

苏青瑶眼中泪花闪动,似一只活在夏末的寒蝉,不断扑打羸弱的翅膀。她合上相册,离开档案室。恰逢一堂课结束,电铃抽搐着发出喊声……苏青瑶有如触电,在这紧促的铃声中,潸然泪下。

放课的青年人拎着书本大步走过。

他们不知这位老妇是谁,又因何事泪流,只是觉得奇怪。

徐明荐连忙跟出来,一手抚着母亲的背,一手合上相册,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有空再来。”张同志也适时递来手绢。苏青瑶擦擦泪,点头,坐回车上。

用过晚饭,苏青瑶想出去散步,顺带思考一下演讲稿。徐明荐听了,正要去拿外套,跟着一起去,却被苏青瑶阻止。她说她想独自静静。徐明荐不肯,怕她出事。苏青瑶调侃道,我没老到那个地步,这份孝心还是留给你爹吧,他才是到了要老年痴呆的岁数。

出门,行道路上满是金黄的银杏叶,她小心地踩在上头,缓慢地走、走……直至精疲力竭,她回头,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她想她知道演讲要说什么了。

回到招待所,苏青瑶打开笔盒。

里头放着一枚随身携带的印章,早已用手打磨得无比圆润。

她取出纸笔,写:同学们,我今天要与你们谈谈娜拉,她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笔下的一个人物……笔尖沙沙作响,关于过去,也关于未来。

正在写结语:

呐喊之后是彷徨,彷徨之后是呐喊,周而复始。

所以这个世界总会有娜拉,而娜拉总是要走的。至于以何种姿态关上那扇门,娜拉走后又会怎样,死去、归来、永不回来……以上,需要你们自己解答。未来的青年应当比过去的青年更有知识,倘若一个百年不足以找到答案,还会有下一个百年。相信你们会做的比我们更好。

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招待所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苏青瑶停笔,接起,听筒那头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

“喂,听得见吗?”

苏青瑶觉得那音色有几分耳熟。

她头稍侧,以老年人那独有的缓慢而轻柔地声调回复:“听得见。请问是哪位?”

“是我,于锦铭。”

苏青瑶愣住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层层浮上心头,唏嘘、感慨、欣慰……每样都有一点,但每样都不是。听筒里,响着电流的滋啦声,富有节奏的细小噪声,从耳畔跳跃到眼前,一根根波动的细线,化作岁月的长河滔滔逝去,湮灭,露出河床早已打磨圆润的卵石。

“啊……是你啊。”她微笑说。“你是怎么打到这里来的?”

“报纸刊登了你回访大陆的报道,”他说。“我看到后,托熟人向文联打听了一下,然后就要到了旅店的号码。”

“原来是这样。”

她笑着询问起他的近况。

他说:三年内战,三年抗美援朝。六年的仗指挥完,退居二线,起初在北京生活,之后被派去莫斯科学习,可惜没过多久,咱们跟苏联搞不好了,就回来。接着受上级指令,被调派到新疆待了几年。后来完全退休,就回到哈尔滨休养,现在是北京、哈尔滨两头住,住北京的时候多一些。

“你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也问她。

苏青瑶告诉他,她一直在香港大学教书,从讲师教到教授,期间结婚、生子,她独自前往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参与筹办妇女基金会……于锦铭低低应着,并不感到意外,报道对她的身份介绍的很详细。

待她讲完,他顺着话头说,两岸闭塞太久,不知道能不能买到她写的书,可以作为收藏。紧跟着又玩笑道,算了,买来了也看不懂,只能放在架子上当装饰。苏青瑶便说,如果他想要,可以留个地址,等她回香港,托人带一本回深圳,再从深圳寄给他。于锦铭却说,不用了,十有八九不会看,何必去操那个心,太麻烦。苏青瑶点点头,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