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永远的喀秋莎 (中)(第2/3页)

她猫着腰,在这混乱色块的围剿下,飞快抽走两包同记工厂生产的酒芯糖。

挣扎出人堆,谭碧逃到挂满小灯泡的圣诞树旁,清点起战利品。

哈尔滨灌肠,“金地”白熊棉袜,麻花形的“拉斯克”,金银纸包的奶糖、酥糖、软糖、酒芯糖和咖啡糖……零零碎碎装了一袋。谭碧拎在手里,已经可以想见她收到东西时,暗暗埋怨她的模样了。她含着笑去结账,马上就是圣诞节,百货商店在做活动,可以凭发票抓彩。谭碧抽中一块棉手帕和三块作安慰奖的小人酥糖。

出来,天已昏黄,广告牌陆续亮起彩灯。

她往车站去,路过集市,看见好一群人围在一处高声谈论什么。谭碧以为是在卖特产,便凑上前,谁知人墙里头是一名妇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女童剪着齐耳短发,穿一件脏棉袄,睁大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

是卖孩子的吧,谭碧腹议着,与女童短暂地对上了眼神。她生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和谭碧尤为相似,但因为年纪小,所以脸颊肉嘟嘟的,是个短胖的瓜子。触电般,谭碧连忙扭头,预备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留住了她。

“这小嘎真是日本人?”

“嗯呐,这嘴里说的都是鬼子话。”那妇人讲着,推推身旁的女童,应是想让她开口说两句以表明身份。“她爹跑掉了,娘冻死了,把她丢在屯子里。我家三张嘴等着吃饭,自己的孩子都送出去两个,实在拉扯不了,你们谁行行好,把她带走。”

谭碧回头,仔细打量起那女童,粉雕玉琢的,的确不像是出生在贫苦人家。

她想:怕是难了,都说父债子还,这些年他们日本人杀了多少中国人,老的少的,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现在他们战败,跑走了,抛下孩子在这里……不叫她偿命已是心善,还收养她?哼,大概是要被扔在路边,活活冻死饿死。

想着,又听见一个男人问:“她能讲中国话不?”

妇人摆手。“捡回来就没讲过话。”

另一个人接话:“这咋整?别不是个哑巴。”

“唉,你多教教就会了。”她答。“还小呢,总不能眼看着死掉。”

周围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出声。

一阵缄默后,他们叹息着低语:“不成不成,不成不成。”说着,摇着头,人墙松动起来,很快便要散去。

谭碧侧身,也打算跟随人流离开。

这就是命。她迈出一步,想。又不是能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还是个日本人,谁会来多管闲事?譬如她,因为家里吃不上饭,十几岁被亲爹卖到窑子里,又有哪个神仙菩萨来救她了?

可那妇人是抱定主意,今日一定要找到人,把这孩子托付出去。

否则扔到大街上,活不过两天。

她随手拉住一个过路的老汉,急急道:“哥,慢点,哥,再看看。你瞧她这模样,多叫人稀罕,带回去给你家娃当媳妇也——”

“谁家会养个日本媳妇,”那人推脱,“这传出去,我家还怎么做人。”

她立马追上去:“你看你那边哪家没讨老婆的,能不能送去,小孩长得很快,也就七八年工夫。领回去给口饭吃就行。”

谭碧闻声,顿住脚步。

她再度回眸。

那小东西兴许是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呆看着带自己来集市的妇人与一位陌生的老汉交涉,不停比划着手势。她眨眨眼,热泪顺着小脸流进脖子,天太冷,泪痕冻在脸上,她抬起袖子去擦,棉衣也被冻得硬邦邦,脸被擦红一片。

哭什么哭,没出息的东西。谭碧在心里暗暗骂着,不知为何,想起了从前。

是雨过天晴的一天,她被仔细地洗了脸、梳了头,辫子扎上红毛线。离家前母亲给她煮桂花鸡米头,加了好几勺白糖。她弟弟哭喊着要抢,被母亲一巴掌打走。吃完,父亲让她坐上驴车,把她带到城里。窑子点着大红灯笼,红的光照着白的脸,她沉默了一路,却在那时冷不丁哭了。也是这样默默地哭。泪水像两道蜿蜒的血河。

她不禁走过去。

刚巧抽奖得来了一条手帕,谭碧掏出来,递到女童跟前。对方抽泣着接过,擦擦脸,捻一捻鼻子。泪水浸湿了胸口,冻成了亮闪闪的冰晶。她见了,抽回手帕,蹲下替女孩擦衣服。兜里还有三块小人酥糖,她也拿出来给她。

女童小心地拾起一粒,捧在手心,窃窃道:“ありがとう。”然后拨开蜡纸,将糖块含在嘴里。

谭碧没学过日语,但上海沦陷后,日常免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得来最常用的那几句。

她回:“大丈夫です。”

因为凭借记忆模仿发音,谭碧说得相当含糊,近乎是谐音的“呆胶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