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二章 春帆楼下晚涛哀(第2/3页)

但他做不到。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再婚了。”苏青瑶续上他未尽的话音。“在南京读书的时候,阿碧给我写过信,提到了你要订婚的事。”

“嗯,我知道。”徐志怀点一下头。“离开上海前,她把你和她的通信扔给了我。”

这点谭碧从未与她提起过,苏青瑶呆了呆。

她试着回忆那些信上的痴言,轻声试探:“你看了?”

“看了,撤到重庆后,才有勇气看的……太迟了吧?”

“我们有哪件事,是没迟的?”苏青瑶反问。细细两条柳叶眉微微颤,是水面扩散的涟漪。

徐志怀对着她,恍如凭栏望湖水,有种柔软的哀愁。

半生过去了,他和她还能回到这里。

奇迹中的奇迹。

他垂眸,沉吟片刻后,发出一声长叹。

“太难了。”徐志怀自嘲似的感慨。

“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比独身困难。”苏青瑶轻声说。“尤其是我们两个。”

“不,我是说爱一个人。”徐志怀松开紧握的手,侧身搂住她。额角偎着她的鬓发,呼吸近在耳边。“爱一个人,太困难了……包办婚姻要简单许多。”

苏青瑶听了这话,一下笑了。

“徐志怀,大清都亡了三十五年,早不流行那套了。”她笑得胸口震颤。“你且忍着吧!未来恐怕还要这样困难个三十年。”

“三十太短,五十年吧,”他笑。“我努力努力。”

话音方落,他低着脸,要去吻她。

鼻息逐步逼近,湿热的触感一寸寸漫上肌肤。苏青瑶颤颤合眸,后背挺直,还有一些僵。徐志怀看着,握她的掌心微微发湿。两人都有种奇异的紧张感,上次这么紧张,恐怕得是新婚。因为同属于人生第一次。昏黑中,他触到她的上唇,轻柔的,几近于无。苏青瑶眼眸睁开一条缝,瞧他一眼,然后扶住他搂过来的双臂,仰面啄吻回去。一下在嘴角,一下在唇上。徐志怀上身便更低,紧搂住她的腰,把人往后推,抵在了床头。

红木的床架子,羊毛的绒线衫,苏青瑶被夹在中间,后背冰凉,面前滚热。她曲腿,手往上移,不等她环住脖颈,他就压过来,近乎是吞的,勾住她的舌头。唇舌被搅动,津液与呼吸全到了他那边去,心口因缺氧隐隐胀痛。苏青瑶嘤咛,不禁转头躲开他,促喘起来。徐志怀见状,掌心从下头托住她的脸,不叫她脑袋乱晃,然后从腮窝亲过来,鼻尖、唇珠、脖颈、锁骨、胸口,密密层层,让她躲不开。

苏青瑶两臂搭在他后背,眼见他的头一点点低下去,直至低到一个地步,她控制不住,十指用力揪紧了绒线衫。

“志怀。”话音有一种奇异的哭腔。

“嗯。”

“志怀。”

“我在,我在的。”

话音第一下在肚脐,干燥的,第二下在腿间,濡湿的。

被啜饮却有醉酒的晕眩,苏青瑶头朝上仰,背脊靠着床头板耸动。

本来要说的话,顿时说不下去了。

等到能重新开口,已经是后半夜,床头亮着小小的灯,珐琅玻璃罩子,画着团团的靛蓝色祥云和指甲盖大的红蝠。苏青瑶趴在枕上,对着晕黄的暖光出神,感到了久违的平静。背后有一阵响,是徐志怀洗完澡出来。他压着她的后背,问她怎么还不睡。苏青瑶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微微笑,说,等他回来再睡。徐志怀说不用。苏青瑶却说,是你脚步声太大,不等你回来,睡着了也会被吵醒。徐志怀语塞,手拢着后脑的乌发,想吻她的脸,但她故意把脸往下凑,唇只得落在额头。

苏青瑶轻轻笑。

她翻身侧卧,手掌拖着头,看向他。

良久,她开口。

“志怀,沈先生讲完你相亲的事后,问了我一个问题。”

“沈从之这人就是啰嗦,”徐志怀无奈地埋怨了句,又道,“他说什么了?”

“他问我抗战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再婚。”

徐志怀明显顿了下,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不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志怀,我从前真的特别恨你,总是想,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不是对我那么好,我大抵不会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讨厌的没用的人。要是我不是刚中学毕业就嫁人,要是公立大学招收女学生,要是我能迟一点遇见你……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话音像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徐志怀觉出一点酸痛。她继续说。“但我偏偏最爱的也是你——好没道理。”

徐志怀听罢,用力在被褥下搂紧了她。

“对不起。”

他们费尽周折,才在古中国坍圮后的废墟里摸索到谈论爱的门票。尽管它来得实在太晚,从民国建立到北伐战争,从九一八到七七事变,关于个人、夫妻、家庭、社会、全中国,世界大战——极大与极小之间那条绷紧的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