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爱人再见 (一)(第3/4页)

“其实你可以留在香港,”徐志怀缓缓道,“你父亲留下的遗产足够养两个孩子,而且我也会帮你。”

“嫁人好比做买卖,第一笔不成做第二笔,第二笔不成就赶紧做第三笔,”谢诗韵轻笑。“他的年纪是有些大了,但我也没有多年轻……他有庄园,有酒厂,也愿意养我的两个孩子,没有更好的选择。”

徐志怀没有再劝。

他沉默片刻,顶严肃地叮嘱:“行,那你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

谢诗韵听闻,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扬起唇角。

她强忍着笑意,戏谑道:“徐霜月,你——变了很多啊。怕不是鬼上身。”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着,走下礁石,然后转头去牵谢诗韵。

谈话间,海水逼得更近,落日压下,天似是塌了一角。可戏水的两个男孩浑然不觉,依旧欢快地追逐着小狗,跑上沙滩,大叫着:“妈妈!妈妈!”

谢诗韵望了他们一眼,不由叹气。

她紧握住徐志怀的手,爬下礁石,低声问:“所以,你还在等吗?”

徐志怀不答话,掸一掸裤子上的灰尘。

“她大概率已经死了。”谢诗韵说。

“我知道。”徐志怀淡淡道。“张文景已经说过很多次。”

“那你还——”

“但万一呢,她活着回来了。”徐志怀依旧是淡淡的口吻。“而且现在的生活,也很不错,没有重庆那些弯弯绕绕。”

“你这是被宋、孔两家搞出心理阴影了。”

徐志怀耸肩:“民族实业死路一条,早死早超生,晚死倒大霉。”

谢诗韵噗嗤一笑。

“真不像你。”她轻声重复。

徐志怀笑了一笑,不言。

太阳落山之前,徐志怀开车,送谢诗韵和她的两个儿子回浅水湾饭店,然后驱车回家。天还未彻底黑透,发着奇异的暗蓝,徐志怀打开车灯,沿着盘山公路,从辽阔的海岸走向深邃的山涧。

经过一段碎石路,车身颠簸,近似海浪推拉船舱。

徐志怀打转方向盘,震颤中,回忆起自己抛去重庆的工厂,仓惶从上海逃往香港的路上,曾遭遇了一场激烈的暴风雨。飓风吹得客舱左摇右晃,他独自躺在窄床,也觉得神思涣散,不禁去想,若是像这般葬身海底,亦是不错的归宿。

彼时,忽闻船中有歌声,唱的是: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满船的江南人听罢,无不泪流。

家、国、故乡纷纷溃散,他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在孤岛彷徨的幽魂。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迈进家门,女佣便迎上来,说今天有一位小姐上门来找。徐志怀猜是香港的商帮又给他送请柬了,便微微蹙眉问:“哪位小姐?”女佣答:“她说她姓苏。”

徐志怀一惊。

但下一秒,他就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姓苏”并不能代表什么,对方有可能是苏荣明的妻子,可能是苏荣明派了他家的某个亲戚来,也可能凑巧是同姓。毕竟这样的失望,在漫长的离别中,他经历过无数次。

“那位小姐长什么样?”徐志怀牙关紧紧地问。

女佣回忆着,向他形容: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头发,很瘦,个子不高,脸也小小的,话音轻柔。

讲完,她又道:“那位小姐给您留了东西。”

徐志怀连忙从她手中接过纸包,打开,是一张汇票,末尾清晰地签着他的姓名。

是她,一定是她,这下不可能再有错了,绝对是她!

狂喜与震惊龙卷风那般涌来,近乎将他掀翻。徐志怀胸口闷热,一时喘不过气。他攥紧汇票,眼眶骤然湿了,腮部也微微发着抖。他走向沙发,手心扶着靠背,缓缓坐下,握有汇票的手臂竖在靠手,头埋进臂弯,后背打着铃一般,震颤。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看见,她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伸手去碰,摸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那尸体嘴里喃喃着:“太迟了,志怀,都太迟了。”无数次惊醒,无数次彷徨,直到今天,他终于等到了答案,她还活着,苏青瑶还活着……

他伏在沙发,促喘许久,好容易平稳了心情后,抬头,再度看向上头褪色了的签名。

冷不然的,一丝隐痛涌上心头。

苏青瑶,你究竟在想什么?徐志怀心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她却像出门看了场电影那般轻巧,留下汇票,转头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她有什么不能等的?他又不是死外面永远不会来了,她等不及,好歹留下旅店住址,或是电话号码给他,好让他去找她,非要这样折磨他?思及此,徐志怀的心里又涌出一种极深的悲观。是啊,她为什么不留地址?提问的那刻,他脑海内冒出第一个的想法是她已经结婚生子了,这是最合理的猜测。但紧接着,他想到女佣说她是一个人来的。上山路陡峭,她的脚又不好,如果已经结婚,她的丈夫应当会陪同吧,徐志怀暗自猜度着。可依照这样的推论,她没留,只能说明……她是单纯的,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