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巴山夜雨 (二)(第2/3页)
“霜月,我知道你不爱凑热闹,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是真的要变一变了。”他温和而缓慢地说。“你知道我什么读电机工程吗?就是为了变一变这个世界。赣西多山地,多丘陵,说好听些,是民风淳朴,难听些,就是与世隔绝。我总想,若是吉安能通铁路,乡人得以与外界多多接触,思想也会随之活跃。那样……中国或许也会慢慢变得强大。”
徐志怀并不回答,一阵沉默后,再开口,反倒转了话题。“怎么就你一个,张承云呢?”说着,他翻身坐起。
“他还在那边玩。”
徐志怀猜张文景又要教女学生做“新女性”了,便换上往常那副淡然的、又带了点嘲讽的口吻,说:“看来你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
徐志怀挑眉。
“遇到了个女生,”他接着说,“她明天要交的英文翻译还没做完,我就先送她回学校了。”
“风流。”徐志怀道。“这么风流读机电工程。”
周率典禁不住他的调侃那般,站起身,脸转过去,手背搓了搓脸。
“那女学生叫什么名字?”
“诗韵,”他面庞微垂,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谢诗韵……”
徐志怀见谢诗韵的第一眼,就不大喜欢她。
个儿太高,人太壮,讲话的口气太硬太干脆,留着最时兴的波波头,十有八九是个刁钻的女人。
同样,谢诗韵对徐志怀的印象也不大好。缘是在见面之前,她就听说南洋公学电机工程系有个“精神病”,性格傲慢得出奇,曾多次在联谊会上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指指点点,说他们脑子太笨。因而每次聚会,徐志怀若是在场,她便会提醒同去的女伴——千万别被徐霜月那张还不错的脸蛋欺骗到!他这个人,自大至极,毫无绅士风度,看谁都是蠢货,决不能与之交往!每每讲完,她还会暗自嘟囔一句:“搞不懂率典怎么会和那种人当朋友。”
其实徐志怀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跟周率典作朋友。他一贯厌恶蠢货,尤其是满口振兴中华,实则夸夸其谈的蠢货。但周率典不一样,他确是有一套行动计划:每周日会去夜校培训工人,发传单号召上海市民支持国货,给谢诗韵参演的爱国话剧社搬凳子,给前来看话剧的观众发水果……徐志怀有空,也常常和他一起,到街上发传单,为话剧社写几幅大字。
南洋公学的第四学期,有一门高等数学,由苏荣明教授担任授课教员。这是一门基础课,苏教授又是出了名的课堂纪律松散,给分爽快,因此,不少学生动了逃课的心思,周率典便是其中之一。
在他的怂恿下,向来对数学自负的徐志怀,也跟着逃课,甚至逃的比怂恿者还要厉害。风和日暖的午后,他骑着自行车去给做学报联系广告商,跟他们扯皮投资金额和广告位的大小,每谈成一笔,心中便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舒畅。若是遇到小考,他就在前一夜,靠沈从之的课堂笔记自学。
这样一直混到期末,徐志怀进入考场,傻眼了。被一代代的学长们奉为全校最能混日子的苏荣明教授,居然在今年的考试下了狠手。考试结束,电机工程系哀声一片。徐志怀也没底,跟同学们核了答案,一番估算后,猜测自己大概能及格。然而对他这样要强的人来说,“及格”二字,已足够羞耻。
但真正羞耻的是公示成绩那天,徐志怀站在榜单前,找了很久,最终在标红的补考那一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原是苏教授今年改了批卷方式,跟美国来的汤姆森教授学习,采用扣分制。每错一题扣分,能连续扣到负分。而徐志怀就是以零点三分之差进入挂科行列的倒霉蛋。他面对着通红的公示成绩,脸色铁青。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全宿舍都挂了,今年高等数学的合格率不足百分之十五。
挂科在南洋公学稀松平常,没补考过,真不能说读过这所学校。可令徐志怀难受的是,放榜后他重新算了一遍,结论是哪怕按扣分制,自己也能过及格线,而不是去补考。
他越想越睡不着觉,某天,一掀被窝,跑到跟着苏荣明做毕业论文的学长处,要来苏教授家的住址,然后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南京路。
洋房老旧,他踩着吱呀怪叫的楼梯上楼,敲门七八下,“咯——”一声,紧闭的房门开出一道缝隙。徐志怀平视过去,没瞧见人,再低头,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仰着头,警惕地打量自己。
她是那种谁见了都会说漂亮的小女孩,很瘦,圆脸,但下巴尖尖的,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头顶左右两侧各自戴一个淡蓝的蝴蝶结。
“我找苏荣明教授,我是他的学生,”徐志怀弯腰,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他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