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红尘飞雪 (一)(第2/3页)

他哀叹:“我放不下……常君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我最爱的女人,我真的,放不下……”

苏青瑶闻之,如鲠在喉。

隔着硬挺的军装,她弯腰,带着一点怜惜的神情,来回抚摸他颤抖的后背。

烟花轰隆隆得响着,极其壮烈,似要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炸得稀巴烂。

于锦铭听着,感觉自己也要被这剧烈的轰鸣声炸成碎片。

他吸气,吸到肺部有肿胀的滋味,再将这口气长长地叹出来,说:“瑶瑶,我爱你,我大概这辈子都会爱你。可是——我不能再害你了,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了。”

苏青瑶从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她抚摸着他背脊的手刹那间僵直了,停在原地,上不去下不来。

一朵朵怒放的花火涂抹在她苍白的面庞,过于复杂的色彩,如同一只只斑斓的蝴蝶,张开翅膀,停歇在她的嘴巴、鼻子和眼睛。眼眶里闪动着的泪光,比面庞更为晶莹,碎光在那一点起舞,似是许多只小粉蝶,围聚在这一处,贪婪地吸食者露珠。

渐渐地,她颤抖,连带这些脸上的蝴蝶也止不住地晃动,频频扇动着翅膀,翩然欲飞。忽得,声音消失了,漫天的烟花悉数凋零,蝴蝶纷纷飞去,万籁俱寂的冬夜里,她僵直的手臂滑落,垂到身前,双眸止不住得滚下泪来。

“别哭,瑶瑶,你不要哭。”于锦铭在黑暗中捧住她的脸,用手拭泪。“参军报国是我的梦想,现在国难当头,我不可能躲到大后方,当一个逃兵。但我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幼稚,只顾自己,不考虑你的未来。这是最好的选择。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决定。”

“你不要再说了,锦铭,你不要再说……”

“让我说完,瑶瑶,这次我活着回来了,不代表我下一次还能活着对你说这些话。”于锦铭握住她的手。“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会爱你到死。这是我自愿的,不需要任何回报。自从我们在教堂分开,我就没想过这辈子能再见到你,所以现在能看着你,说这些话,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苏青瑶听了,两手挣脱出他的手心,继而上身前倾着,胳膊摇摇摆摆,反握住他的小臂,攥得很紧。

掌心湿湿的,分不清上头是汗还是泪。

又听楼板下传来响动,底下人放完了烟花,回了房间,入席吃饭。兴许是于锦铭上楼前,同高以民打过招呼,并没有人来敲门。短暂的说话声后,是收音机里模糊的乐曲声,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一连串西洋乐器所弹奏出的抒情曲,恰如柔滑的海波,冲散了苏青瑶的五脏六腑。

“对不起,锦铭,我没办法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她开口,吐气湿润了他的睫毛。“我太自私了。”

听了这话,于锦铭垂眸,沉默了一会儿,笑了。

“没关系,瑶瑶不需要像任何人,”他轻声说。“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那你呢……锦铭,那你呢?”

“其实我也不希望要你留下。”于锦铭道。“这是真心话,我不会骗你。”

因他这一句话,苏青瑶绷紧的指尖骤然松弛。她放开他的手臂,深深弯下腰,似被大雪压下的墨竹,发出阵阵低微的啜泣。于锦铭仰起脸,默默将她黏在面颊的湿发捋到耳后。

良久的沉默后,她唤他:“锦铭。”

“嗯?”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于锦铭伏在床畔,头枕在曲起手臂,笑微微地同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一晚,他们没有下楼吃年菜,只这样对坐着,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知不觉,玻璃窗外显出一抹浓郁的鱼肚白,预示着新年的到来。苏青瑶送他下楼,到门口,她又多送了一段。两人并肩走在小道,清晨的光尤为朦胧,照到上头,就像踩着堆叠的轻纱,时时疑心不是真的踩到了地。

回到宿舍,于锦铭洗漱完,躺在床上,做了个很漫长的梦。梦里人声嘈杂,嗓音尖尖的,是在说上海话。他低头,瞧见身前是一张四方的矮桌,自己正坐在桌前。矮桌上摆着几碗肉菜,一碟下酒的炸豌豆,一壶黯黯的黄酒,两个巴掌大的陶杯。于锦铭抬起头,环顾四周,灯光昏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唯有矮桌对面的人,看得十分清楚。

他穿着因浣洗而微微发白的长衫,戴着圆框眼镜,脖子前倾,正擦拭手中的竹筷。

“常君……”于锦铭放低了声音,胆怯地唤。

贺常君扶一扶眼镜,狐疑地看向他。“怎么了?”

于锦铭启唇,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牙齿打颤了,砸碎了话语,声音七零八落,碎了满地。

他问:“我是大英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