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痴虫 (五)(第2/3页)
过了好一阵,魏宁才开门。
苏青瑶见到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像在这一夜的工夫,度过了数十年的光阴,浓密的乌发间生出许多白发,仿佛淋了满头的水,又结成冰,久久不曾融化。
两人落座,简单寒暄几句后,苏青瑶迟疑地开口:“魏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南京沦陷后,我还留在那里。您能否帮我隐瞒一下,就说您是在九江遇到的我?尤其是四大队的于锦铭,主要是他。”
魏宁投来疑惑的目光。“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南京发生的事,会哭的,”苏青瑶忘记自己已经剪成短发,下意识地去别,食指伸到耳畔,摸了个空。“我不想给他增添负担。”
魏宁长叹,答应。
待到一盏茶见底,苏青瑶告辞,魏宁送她到宿舍楼的大门口。两人并肩站在房檐下,听北风在耳边呼啸,吞没了一切杂音。
魏宁不禁感慨: “我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
“正好,我们的国也快要什么都没有了,和你正相配。”苏青瑶微微仰起脸,看向他,苍白 的面容一如北风。“魏队长,你多保重。”
“多谢,”他重重点头。
苏青瑶借住在军区宿舍,一住就是两个月。期间她往上海寄去了六七封信,给谭碧、父亲和小阿七,每一封都附上了现在居住地的地址,但都没得到回复。苏青瑶等得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到一月初,从上海迁到武汉的《申报》 举行校对员招考。苏青瑶报名。招考包含笔试和面试,苏青瑶咬咬牙,给自己买了一件灰蓝色的旗袍。因物资短缺,衣领是拿塑料片做的,相当硌人。时下流行的衣摆较之从前短上不少,勉强盖住小腿,露出她那双大小不一的脚。然后找一家理发店,将狗啃似的短发烫成水波纹。一扭一扭的发丝垂落面庞,蓬蓬的,总算不难看了。
考试很顺利,苏青瑶以笔试第一名、面试第五名的成绩被录取。找到工作后,她曾考虑搬离军区。但高太太看出于锦铭对她有意,怕他回来,见不到她,便再三挽留,说魏太太走了,她一个人太孤单。苏青瑶拗不过,便继续住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间,新年将至。
一天上午,高太太收到总部发来的消息,说四队能赶在年前回来。这并不算好消息。飞行员整队脱离前线,说明南昌的形势不容乐观,战线很可能会推到武汉。不过,对这帮空军太太而言,丈夫能平安归来,就已足够。
她们扫灰、洗衣,摆在箱底的香炉、烛台都拿出来仔细擦过,蜡烛、梅花、神仙图,一一摆出。这般忙活了七八天,到除夕那日,一大早,苏青瑶就跟着高太太和其它几位空军太太一起做年菜。忙到下午六点,她们陆续将饭菜摆上桌,该来的人却没回来。
转眼,时钟指向八点。高太太显然紧张起来,她靠着电话边的墙壁,同众人说着并不有趣的趣闻。等到指针指向十点,还没见人影,打电话问总部,说可能是遇到了气象问题。
苏青瑶蜷缩在沙发,困得快睁不开眼,高太太见了,苦笑着让她先回屋休息,别跟她们这些做妻子的一起熬夜。苏青瑶点点头,回到房间。她和衣而睡,打算打个盹儿,只睡一个钟头,就起来陪高太太她们守夜。
但不知怎的,她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竟昏沉沉睡去,直至门关响起一声细微的咯吱声,继而是几下门响。“咚——咚——咚——”沉闷又缓慢的响声,简直是从另一个国度传来的低吟。
苏青瑶被不寻常的动静唤醒,坐起。
“谁?”她问。
那人站在门口,没说话,房门半开,门缝中显出一个人影。
“锦铭?”苏青瑶猜是他。
于锦铭低沉地应一声,又问:“方便进来吗?”
“没事,你进来吧。”
她说完,于锦铭进门,脚步轻轻地走到床边,扶着矮床,跪坐在床畔。他抬头,在黑暗中辨认着她眉眼的轮廓。一丝丝清冽的寒意,在鼻尖漾开。苏青瑶头颈后缩,分不出是他从外头带来的冷气,还是她摆在窗台上用水养着的水仙。
“锦铭?”她开口。
话音方落,窗外冷不然升起一道莹白的光束。
砰——
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天边盛开,点亮了他的面庞。热糖浆似的眼瞳倒映出烟花明亮的尾巴,眼睛里滚动着的,似是花火的光点,又似是将要滚落的泪花。
苏青瑶眨眼,见烟花一瓣一瓣地凋谢,视线再次变得模糊。就在这时,一阵凉意爬上她的指尖。苏青瑶指节曲起,往后缩,他追上,手掌一下扣住她的指缝,牵起来,紧贴在同样冰冷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