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痴虫 (四)(第2/3页)
他嘴唇颤动,一眨眼,泪水盈眶:“瑶瑶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逃难嘛。”苏青瑶轻柔地说。“长头发太麻烦,又显眼。”
她重新系上围巾,包住头发,左右转转头,同他开玩笑:“你看,这样戴围巾,头发不容易被吹乱。”
这下于锦铭再也忍受不住,别过脸,簌簌泪下。
“对不起,瑶瑶,对不起,”他说。“是我太没用了。”
“锦铭,你别……”苏青瑶叹息,伸手想将他扶正。
不料那一声“锦铭”,倒像狠狠刺激了他。
于锦铭反握住苏青瑶递来的右手,紧紧攥在掌心。他浑身颤抖,背在抖,手在抖,连牙齿也在抖,连带着苏青瑶的手臂,亦如微风拂落夜般,微微颤动。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能早一步,把常君送到国外,他就不会被抓住,更不会被枪决。当初我要是能成熟一点,提前给你铺好后路,你也不会进监狱,更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吃那么多苦。当初我要是、要是不去招惹你,就好了……瑶瑶,是我害了你。”
他说得又急又乱,一口气讲了太多的当初,每一次出声,都好似在验证那句古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青瑶端坐在于锦铭跟前,听不大清楚他所说的话,只觉他颤抖得愈发剧烈,简直要把骨头给摇散架。
她抿唇,左手搭在他深深弯曲的背脊,安慰道:“锦铭,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决定……”
于锦铭听闻,攥着她的手陡然一紧,又缓慢地松弛,最终伴着他长长呼出的那口热气,彻底放开。
眼角还残留着泪光,他抬手揉去,再开口,嗓音沙哑。“这些年,我因为常君的事,怕连累你们,不敢寄信,还以为你一直待在上海,和谭姐在一起。”
“我原本是和阿碧住在一起的,后来为了考大学,才去了南京。”苏青瑶说。“也是民国二十二年。”
“读的哪所大学?”
“金女大,读的中文系。”
“好,金女大好,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于锦铭低声感慨着,想到了她的学费。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托兄长送给谭碧的那张支票,又觉得时间不大对得上,便问,“学费是谁出的?谭姐吗?”
“阿碧说,贺医生在被抓的前几天,带着一份自己编写的书稿去见过她。”苏青瑶解释。“书稿内夹有一张支票,里面的钱差不多够我付学费,签的是你的名字。”
于锦铭听后,眼睛不由发酸。
那是贺常君与他约法三章后,替他提前存下的钱。
“我欠常君太多……”于锦铭掩住脸,长长叹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是今年刚毕业?”
“嗯。毕业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之后就是上海开战。”
讲到这里,苏青瑶停住了。
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对他隐瞒了南京沦陷时,自己正身处南京的事。
“上海沦陷后,国民政府组织民众撤离,我也跟着坐轮船离开南京,然后遇到了魏队长。”
“在九江碰见的?”
苏青瑶迟疑地答:“对,在九江,他逃到了九江。”先前她说在九江碰见魏宁,是顺口胡说的,眼下被他冷不丁这么一问,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心虚地移开眼神,半真半假地继续往下说,讲她是怎么碰见了受伤的魏宁,又是怎样坐火车到的汉口。
说说叹叹,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掠过许多往事。
苏青瑶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直至讲完,她都没流一滴眼泪。兴许是这一路走来,实在太累,连流泪的力气都被耗尽。
而对面的于锦铭听完她的这一番话,面色惨白。
他动动失血的嘴唇,想说话,却觉得自己所有的话在她刚才平淡陈述的衬托下,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说什么呢?问她缺不缺钱?问她有没有地方住?需不需要他帮忙?这些可笑的言语如同刀片,来回割着他的嗓子,一开口,喉咙眼似是冒着血沫,弥漫着淡淡的甜腥。
他低头,盯着地板,又抬头,偷偷地看了眼苏青瑶。她侧着脸,望向窗外,无比阴郁的天,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自窗框的右下角斜斜地生长,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于锦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心慌到快要把心脏从口中呕出来,便匆匆移开目光,往自己的手背看去。下一秒,苏青瑶转头看向于锦铭,他眼帘低垂,睫毛盖住褐色的眼瞳,指尖颤动,似乎在数着手指的关节。她颦眉,挪开视线,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好在这时,烧水壶响起。
于锦铭抓住救命稻草般,去到炉灶边熄火。
“那你接下来……有打算了吗?”他背对着苏青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