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风、雪、山 (五)(第2/3页)
他合上眼,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能活到现在,全靠百姓热心搭救,有这样的百姓,我们绝不会亡国……
梦里依稀听见“彭彭”的敲击声,
是渔夫奏响了渔鼓,也是有人敲响了房门。
“摄影师来了,华女士叫我们赶紧集合,你动作快点。”门外人着急得很,不等苏青瑶开门,便对着窗户喊。
“马上!”苏青瑶对着镜子,一面朗声应,一面拿火柴灼烧后的黑炭,仔细描了眉,又抚平旗袍,确保没有褶皱,才出门。
不久前,迈耶先生带着家人,乘坐德国大使馆派来的飞机撤离,临走前,他给了苏青瑶多一倍的工资,并叮嘱早日离开南京。之后,苏青瑶听取华女士的提议,暂时搬回金陵女大的校舍居住,帮助他们照顾难民。
走到教学楼旁,见金女大仅剩的十余名员工在摄影的指挥下,排成两排。华女士与担任舍监程女士并排坐在前排的最中间,一位穿翻领大衣,一位里头穿旗袍,外头披斗篷。后排从左到右,由低到高地站着,苏青瑶个子矮,站在后排靠右的位置。
上海的情况,他们通过广播电台多有了解,清楚上海一旦沦陷,日军的兵锋必然直指南京。这段时日,沪苏常锡等地的难民陆陆续续地往南京逃,数量一天比一天多。国民政府也在商议如何撤离平民,可六朝古都,六十多万的百姓,船太少!车太少!撤离何谈容易。政府迟迟不下通知,同时,船票价格飞涨,有人脉、买得起船票离开的富商大贾寥寥,而贫苦之人又有多少能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用脚板逃出一条生路。
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也正因如此,华女士才提议请摄影来帮他们拍大合照。
咔嚓几声,摄影从兜布下钻出,比了个大拇指。
他说,照片最快一周,最迟一个月,十二月中旬前一定送来。
拍完照,苏青瑶换了身耐脏的旧棉袍,与一名瘦高的员工一起,去后厨洗菜。天寒水冷,两人将一把把塌菜浸到水盆里,洗去泥沙,不一会儿便两手通红。
“看来真要打起来了。”那名职员轻声说着,朝手心哈气。
苏青瑶点头,利索地甩掉菜叶上米粒大的小虫,道:“听广播说,守在四行仓库的谢团长已经向英方投降……”
“我记得你家在上海?”
“嗯……不过,他们应该都躲进了租界,”叹息般,苏青瑶说,“你呢?”
“就在南京。我预备过几天把爹娘接来,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去金陵大学,牧师会照顾他们。”对方说着,忽而抿唇一笑。“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我们信上帝的就有福了。”
“为什么?”
“可以先进天堂。”她平淡地说。“你看,主是垂爱我的。”
苏青瑶哑然。
而那名职员没有发觉苏青瑶的无言,继续问:“要是真打进来,你打算走吗?”
苏青瑶沉思许久,抬头,镇定地答:“嗯,但我会留到不能再留的时候。”
夜里再度落起小雨,一阵紧一阵松,洒在玻璃窗。窗边,垂着一根长长的电线,末端倒吊一盏电灯,孤零零地亮着,那光像害了黄病,没有半点生气。苏青瑶坐在书桌前,看着玻璃上的雨水枝蔓似的扭曲、生长,手脚冰凉。
雨下整夜,不等破晓便悄然离去。
当徐志怀醒来,推开窗,望见花园的石子路水迹斑驳,恍若地母在夜间涕泪交颐,留下满面泪痕。
他套上驼毛大衣,带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坐车去见怡和洋行的西泽克爵士。抵达咖啡厅时,对方还没来,徐志怀选一个靠窗的位置,落座,要一杯意式咖啡。深棕的皮质座椅,全然仿巴黎左岸的腔调,可座椅扶手破了皮,露出海绵,满是战乱的狼狈。
不多时,西泽克爵士赶来。
“后天上午十点,会有一架飞机,从上海飞往纽约,”他说着,摘下礼帽,从厚重的大衣内摸出一张机票,放在茶几,朝徐志怀推去。“现在上头还有一个空座位,人情价,只需一百根金条。”
徐志怀瞧见机票,先是错愕,没料到他会送上这样一份大礼。紧跟着,一种闷热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他已将绝大部分机械运到汉口,员工也悉数坐上渡轮,但在紧盯机票的那一刻,徐志怀还是犹豫了。
对政治,他早已失望透顶,没有信心去赌这场战争的输赢。战事一开,谁知道要打多少年?乐观些,三年、五年;悲观些,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倘若打到最后,流进了全中国千千万同胞的血与泪,换来的依旧亡国灭种,该怎么办?中国不是第一次打败仗了。它已经失败了快一个世纪,未来也将继续失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