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造访动物园 CHAPTER 11 A VISIT TO THE ZOO(第3/4页)
一九七四年,胡安·庇隆突然去世,伊萨贝尔成为总统,她对现状束手无策,欠缺考虑,毫无政治智慧,也谈不上狡诈,这些弱势让人们更加怀念胡安·庇隆的第二任妻子埃娃·庇隆,阿根廷滑向无政府状态。从我所认识的来自阿根廷的大多数社会阶层的人身上,我发现大家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即只有军队才能恢复秩序。
我清楚地记得伊萨贝尔担任总统期间的一个电视节目。当时公共休息室有台电视没关,我路过的时候打算进去关掉,顺便瞥了一眼屏幕,我难以置信地发现,上面播放的是一个生日派对,似乎是在为小孩庆祝生日,现场摆着果冻、帽子和音乐椅,食物掉在地上时人们哈哈大笑,猛吹派对哨,蜡烛吹熄后,他们唱起Cumpleaños Feliz(《祝你生日快乐》),然而“寿星女孩”竟然是阿根廷共和国总统伊萨贝尔·庇隆,而且参加这种幼稚狂欢的客人都是政府成员。尽管他们现在否认这件事,但这场轻浮的派对是面向全国播放的,而当时阿根廷每天都会发生爆炸和无耻的谋杀。
恐怖主义的氛围使得人人自危,没有什么靠得住。商店可能营业,也可能不营业;火车可能发车,也可能不发;供电也变得不靠谱。自我保护顺理成章地成为每个人的当务之急,而且这种情况导致的最明显的结果之一,就是经常有人不去上班,或者工作敷衍了事,就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伊萨贝尔·庇隆的政府未能维持法律和秩序,实现政府的基本职责,而军队似乎也不愿意发动政变恢复秩序。
一九五五年曾出现过一次军事政变,推翻了早期的庇隆政权,虽然军队此后很快将权力交还给文官政府,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武装部队一直扮演幕后操纵者的角色,这引起了许多国民的反感,也说明了七十年代混乱时期军队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他们是在等待大多数的公众要求军方出面“拯救”国家。
整个一九七五年,随着形势的恶化,要求军方干预的呼声日益高涨。到一九七六年的时候,大部分民众都认为军队“马上”就要夺权。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仍然不见他们有所行动。一九七六年三月,民间盛传阿根廷即将爆发革命,三月二十一日,我给父母写信说:
我简单地说明一下情况。现在谣言满天飞,没人说得准,但根据BBC世界广播频道刚刚播出的消息,军事政变即将发动;如果这是真的,你们可能暂时收不到我的信件。别担心!不会牵连到我的。
三月二十二日和二十三日平静地过去了,但二十四日的早晨醒来时,我发现收音机里的所有电台都在播放军乐。(我得承认,猛然听到军乐时我还挺高兴,因为此前当地电台喜欢无休止地播放探戈舞曲,我早已厌烦,更不觉得一大早听这种曲子能够心情愉快一整天,但晚上在黑乎乎的地窖酒吧里听听还是很刺激的)。总之,政变发生了。
起初人们怀有很高的期待,恐怖主义暴行的数量急剧下降,大家也变得更有责任心,街道得到了清扫,电灯亮了起来,商店营业了,英国发来的航空信两天后就能收到,不像平常要等一周甚至十天,火车也开始准时运行。就我个人而言,政变是个值得欢迎的事件。
所以,我充分相信那天下午的火车可以准时把我送回学校值班,不会迟到。然而,开往基尔梅斯的途中,刚刚经过里亚丘埃洛,列车就突然停在了阿韦亚内达。大批武装士兵冲出站台,包围了我们。
呼喊声和军靴声响成一片,所有乘客都被勒令离开火车站。士兵推搡着大家来到候车室,用枪托驱赶着行动不够迅速的乘客走出车厢。军官向士兵咆哮,士兵转而向乘客咆哮,到处都是人们寻找混乱中走散的丈夫、妻子、孩子和朋友的声音。
有人小声议论,说是火车上有恐怖分子。士兵在乘客周围架起了机枪,不许乱说乱动,意在引起罪犯乃至无辜者的恐惧。人群中一片混乱,哭泣和祷告声不绝于耳,许多人举起了手中的十字架和念珠。
他们把我们分成了好几组,每组三十人左右,安排在单独的房间,命令我们每个人背贴着墙壁站好。我所在的房间中央背靠背站着六名士兵,我们又被勒令脱掉了大衣和外套,这样搜起身来更容易。大家都很紧张,额头冒汗,闪闪发光,士兵和乘客的腋下也透出大片潮湿的汗渍。显然,这是一种不分你我的集体恐惧。每隔几秒钟,我都能感觉到汗水沿着身体流到闷热压抑的房间里。
士兵们大多是很年轻的义务兵,年龄看上去甚至和高中生差不多。他们当然也害怕,目光先是从乘客脸上一掠而过,接着自己人之间面面相觑,仿佛在寻找安慰。他们的肩膀顶着枪托,枪管对准了最前排五六位乘客的胸膛和头颅。沉寂笼罩着整个房间,虽然我尽量低眉敛目,不去看士兵们的脸,因为这样做可能被视为挑衅,但我的目光还是会好奇地向上飘,忍不住观察别的乘客都在看什么、士兵们在做什么。我看得到枪,顺着枪口的黑洞直视进去,让人有一种揪心的痛楚,持枪者的手指搁在扳机上,但我不确定保险是否已经打开,如果其中一支枪瞄准了我,我不会知道对方能否扣下扳机。绝望。如果我被击中,我的父母怎么办?胡安·萨尔瓦多怎么办?谁会照顾好他?不,为了他们,我必须挺过去。我所要做的就是看着地板,服从他们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