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 附录一(2)(第6/6页)



对这些批评我也曾仔细考虑过……我在许多古旧的书本里同着法、俄两国人民经历过那两次大革命的艰苦的斗争,我更以一颗诚实的心去体验了种种多变化的生活。我给自己建立了一个信仰。从十五岁起一直到现在我就让我的信仰给我领路。

我是浅薄的,我是直率的,我是愚蠢的。这些我都承认,然而我却是忠实的,我从来不曾让雾迷了我的眼睛,我从来不曾让激情昏了我的头脑。在生活里我的探索是无止息的,无终结的。我绝不掩饰我的弱点。但是我不放松它,我极力跟它挣扎。结果就引起了一场斗争。

这场斗争是很激烈的。为着它我往往费尽了我的心血,而我的矛盾也就从此产生了。

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它把我抛掷在憎恨的深渊里,让狂涛不时来冲击我的身体。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始终不能够冲破矛盾的网,那张网把我缚得太紧了……没有人能够了解我,因为我自己就不肯让人了解……人们只看见我的笑,却没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痛苦养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强烈的,普遍的。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对象描画成一个可憎的面目。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恨的人,我常常把我的爱变成憎恨……这一切在别的人看来也许全是不必要的,他们也许以为雾迷住了我的眼睛。其实这全不是。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我不能够免掉这一切,完全是由于我的生活的态度。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我生活在这个黑暗的混乱时代里面。因为忠实:忠实地探索,忠实地体验,就产生了种种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够消灭它们……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许就是一个悲剧。然而这是由性格上来的(我自小就带了忧郁性)。我的性格毁了我自己一生的幸福,使我竟然在痛苦中得到满足。有人说过革命者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个革命者,然而我却做了一个寻求痛苦的人了。我的孤独,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对于这个我不能够抱怨。

我承认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倔强的。我承认我已经犯过许多错误。但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过。那个责任应该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来负担。也许我会为这些过错而受惩罚。我也绝不逃避。自己种的苦果就应该自己来吃。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做了过渡时代的牺牲者的并不止我一个人。我甚至在马拉,丹布,罗伯斯比尔,别罗夫斯卡雅,妃格念尔这般人中间发现了和这类似的悲哀,虽然他们的成就是我万万不敢想望的。

然而不管这些错误,我依旧要活下去,我还要受苦,挣扎,以至于灭亡。

那么在这新年的开始就让我借一个朋友的来来激励自己吧:"你应该把你的生命之船驶行在悲剧里(奋斗中所受的痛苦,我这样解释悲剧),在悲剧中振发你的活力,完成你的创造。只要你不为中途所遇的灾变而覆船,则尽力为光明的前途(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挡一切痛苦,串演无数悲剧,这才算是一个人类的战士。"

巴金

1935年10月27日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