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3章(第2/3页)
这一切都帮助他发展成一个努力向上的人。他还加入了一个研究社会主义的团体,不过他并未参加团体的活动。有时他回顾自己的周围,想象自己的前途,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有的朋友在书信上,或者谈话中都用羡慕的语气说他的环境很好。
但是事物并不就像外表那样地简单。人也是一样。这所谓幸福的环境不过是他的生活的一面,而另一面却像鬼魂那样地抓住了他,极力使他下落,使他有时候竟完全坠入悲哀的深渊。在十七岁的那一年,他在中学里还没有毕业的时候,他的父母给他挑选了一个妻子。于是在这样小的年纪他就做了一个女人的丈夫了。过一年,他又做了一个男孩的父亲。他对于这件婚事本来很不赞成,然而自己从小就被父母娇养惯了,遇事都是由父母替他安排决定,结果自己便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和安排其余的事情一样,父母给他娶亲也并不征求他的意见,他们独断地处理了一切。最后木已成舟,在新婚的床上他发现了一个丑陋、瘦弱、而且毫不亲切的女子。
父母以为娶了亲就是成人的表示,他从此便走上了荣达的路。
但是对于一个青年,这样的事却大大地伤了他的心,而且伤了他的骄傲。虽说是那样地优柔寡断,然而他毕竟是一个青年,他有青年的幻梦,他梦想着怎样在外面创造一番伟大的事业,他梦想着有一个温柔美丽而又能够了解他的女子来做他的伴侣。然而这幻梦却让他的父母毫不怜惜地毁坏了。他们在家里给他安置了一个妻子来束缚他的向外面发展的心,给他预定了一个平凡而安稳的前途。他们做这一切,没有一点踌躇,好像他自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木偶。这太使他伤心了。虽然他很爱他的父母,但是他更爱他的青春,他绝不能够牺牲它而没有一点遗憾。这牺牲太大了。儿子来了,他的父母高兴有了孙儿,可是他更感到悲哀了。这是他的痛苦的成绩,这是他埋葬了自己的青春后所得的酬报。对于这小小的东西他是不能够有丝毫的怜爱的。看见这个孩子,他就自然地想到自己的巨大的牺牲,悲哀便袭来了。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还是有办法排遣悲哀的。他爱父母,他尤其爱他的母亲。每逢痛苦袭来的时候他便拿他对母亲的爱来做挡箭牌。他觉得他付出这样大的牺牲也换到了一点东西,他得到良心的安慰。
儿子来了以后,五四运动也跟着来了。这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同时还给他带来新的认识。好像一条缚带从他的眼睛上落下来,他发现在他的周围有一个新的世界。于是他又以新的勇气来继续生活。他的第一个计划便是到首都去升学。
不久他毕了业,而且不费多大的力他就得到父母的允许离开了故乡。临行的情景是悲惨的。他的父亲带着戚容不说一句话,他的母亲一面哭着,一面嘱咐他种种的事情,他所不爱的妻子哭着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他走。多感的他几乎因此放弃了他的出省的计划,但是他终于走了。
他出省以后在首都差不多住了两年,又在日本住了七年。
这其间他没有接到他的妻子的一封信(她不识字),也不曾得过他的孩子的一张照片。他到了日本以后,他的父亲一年里不过来七八封信,有时候在信里不过略略提一笔,说他的妻子还活着吃饭罢了。因为大学里功课忙或其它的缘故,他每年也不过写八九封信回家,后来渐渐地减少下去,每年至多只写两三封家信。他在信里从来没有提过他的妻子。好像在家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然而事实上每逢他同一个女子接触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到在家中他还有一个他所不爱的妻和一个他所不认识的儿子,好像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甚至宁愿眼看着他所爱的一个日本姑娘同别人订婚而自己不敢接受她的爱情,以致终于看见她做了别人的妻子而后悔,而痛哭。他不怪自己没有勇气,他反而以为自己得到了良心的安慰。他为他所不爱的妻子牺牲了一切,他甚至于庆幸自己因此做了一个多情的人。但是过了一些时候,旧的痕迹刚刚消灭,他又以新的勇气去追逐新的女性了。结果又是一样:自己得到了精神上的痛苦,而同时又得着良心上的安慰。这样就构成了他的生活的两面。所以在为失恋而痛哭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究竟是一个幸福的人;同样在得着新的女性的爱情的时候,他又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
这两年来因为年岁的增长,他的性情也有了一些改变,然而大体上还是"原封未动"。如今在这个新的女性的爱情正要来温暖他的心的时候,过去的事又像鬼魂一般地抓住了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