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第01章(第3/3页)
她的话鼓舞起了他的勇气,使他终于用力说出他想说的话:"密斯张的话真不错。我以为童话便是从童心出发以童心为对象而写作的一种艺术。这童心记得有人说过共有七个本质,就是:真实性,同情心,惊异力,想象力,求知心,爱美心,正义心。我以为这话并不错。这几种性质儿童具有得最完全,而且也表现得极强烈。童心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有这几种性质存在的缘故。因此我便主张童话不仅是写给儿童读的,同时还是写给成人读的,而且成人更应该读,因为这可以使他们回复童心。童心生活的回复,便是新时代的萌芽。"说到这里,他变得很激动了。一方面他想把他的思想在她的面前表现得更伟大,更美丽,使她更看重他;另一方面他这时候确实真挚地感到一切社会问题的解决都在于童心生活的回复。于是一种含糊的崇高的感情鼓动着他,使他的瘦长的脸上现出光彩,而变得美丽了。他仿佛在对着一群崇拜他的听众作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说一般。
在脑里还留着他的谦逊而温和的面貌的张若兰,这时候奇异地发现了他的另一种面貌,她并不注意地听他的话,只顾出神地看他。但是她并不显出痴看的样子,依旧留着矜持的笑容,所以他也不觉得。
他说完,马上又变得很谦逊了。他甚至畏怯地等待她的回答,好像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等教师报告成绩一般。
她觉得他的像珠子滚得那样急的声音忽然停止了。房里马上又静下来。她微微一笑,对他点一下头说:"周先生的意思很不错。"其实她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而且也不曾思索、判断他的见解是否正确,不过她相信他多少有点理由。
看见她表示赞同自己的意见,他更高兴了,便继续说:"我近来新写了一篇题作《童心生活的回复》的文章,就发挥这个意思。剑虹已经看过了。改天再送给密斯张看,请密斯张批评。"他说了,又露出孩子似的满足的微笑。
"这可以不必,"她带笑地答道。"既然剑虹先生看过,那一定很好。我只希望它早点在杂志上印出来,大家可以看。我想等着看它的人一定很多。"
于是两人又谈了一些关于文章和思想的话。房里那一架挂钟突然响了,金属的声音在静夜的空中荡漾着,一共响了十下。周如水还想在这里留一些时候,但一想到夜已经不早了,似乎应该让她休息才是,便告辞出来。张若兰把他送到门口。
周如水回到自己的房里,心里很暖和,脸上还浮着笑容,耳边也留着她的清脆而柔软的声音。他在躺椅上坐下来,望着电灯罩,回想着她的容貌和举动。甚至她说话时怎样微微偏着头,怎样常常玩弄着衣角,怎样把一双大眼望着他的眼睛,怎样把肘压在靠背椅上,垂着眼皮半羞涩地看自己的裙子:这一切他都回想遍了,有些甚至是先前他不曾注意到的,如今都记起来了。
他又埋下头往四周看,觉得自己的房间布置得没有她的那样好,虽然她的房里并不比自己的多些什么东西。这样想着,他又嫌自己的房间太冷清了,太寂寞了。她的房间是那么温暖。
他又想明天怎样见她,怎样和她谈话,以后他们的友谊又怎样亲密起来,以及以后的种种事情。但忽然他又记起友人陈真的话,于是失笑地自语道:"怎么我一见面就和她谈思想,谈童话,为什么不谈些更有趣味的事情?这样好的机会都不知道利用,我真傻。陈真说我一辈子找不到爱人。他也许有理。"说到这里,他不觉埋怨起自己来,他后悔不该把这样的好机会白白放过,他想也许今晚的谈话会给她留一个不好的印象,她也许会暗暗地笑他是一个书呆子,那么以后任凭怎样努力,恐怕也难有办法。他愈往下想,愈懊悔。
过了一些时候,他的思想又转换了方向,他用手在眼前拂了几拂,好像要拂去什么幻象似的,随后又自己辩驳道:"一见面怎么就想到恋爱?虽然以前见过几面,但也并不怎么相熟呢。……况且她又是大学生,和别的女子不同,跟她谈思想,倒也并不唐突。"
他这样想着,心便渐渐地平静下去了。于是他摒绝了一切的杂念,站起来关了灯,静静地立在窗前,望着远处黑暗的海和灯塔里射出来的颤抖的微光。他不用一点思想。他只是赞颂着自然界的庄严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