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9/19页)
老妈妈没敢跟进来,到厨房去泡茶。他想搂住小凤。可是看了她一眼,心中凉了些,闻到桂花的香味。她没打扮着,脸黄黄的,眼圈有点发红,好似忽然老了好几岁。廉伯坐在椅上,想不起说什么好。
“我去擦把脸,就来!”她微微一笑,又进了东里间。
老妈妈拿进茶来,又闲扯了几句,廉伯没心听。老妈妈的白发在电灯下显着很松很多,蓬散开个白的光圈。他呆呆的看着这团白光,心中空虚。
不大一会儿,小凤回来了。脸上擦了点粉,换了件衣裳,年轻了些,淡绿的长袍,印着些小碎花。廉伯爱这件袍儿,可是刚才的红眼圈与黄脸仍然在心中,他觉得是受了骗。同时,他又舍不得走,她到底还有点吸力。无论如何,他不能马上又折回家去,他不能输给太太。老妈妈又躲出去。
小凤就是没擦粉,也不算难看;擦了粉,也不妖媚。高高的细条身子,长脸,没有多少血,白净。鼻眼都很清秀,牙非常的光白好看。她不健康,不妖艳,但是可爱。她身上有点什么天然带来的韵味,象春雾,象秋水,淡淡的笼罩着全身,没有什么特别的美点,而处处轻巧自然,一举一动都温柔秀气;衣服在她身上象遮月的薄云,明洁飘洒。她不爱笑,但偶尔一笑,露出一些好看的牙,是她最美的时候,可是仅仅那么一会儿,转眼即逝,使人追味,如同看着花草,忽然一个白蝶飞来,又飘然飞过了墙头。
“怎这么晚?”她递给他一枝烟,扔给他一盒洋火。“忙!”廉伯舒服了许多。看着蓝烟往上升,他定了定神,为什么单单爱这个贫血的女人?奇怪,自从有了这个女人,把寻花问柳的事完全当作应酬,心上只有她一个人,为什么从烟中透过一点浓而不厌的桂香,对,她的味儿长远!“眼圈又红了,为什么?”
“没什么,”她笑得很小,只在眼角与鼻翅上轻轻一逗,可是表现出许多心事:“有点头疼,吃完饭也没洗脸。”“又吵了架?一定!”
“不愿意告诉你,弟弟又回来了!”她皱了一下眉。
“他在哪儿呢?”他喝了一大口茶,很关切的样子。“走了,妈妈和我拿你吓噱他来着。”
“别遇上我,有他个苦子吃!”廉伯说得极大气。
“又把妈妈的钱……”她仿佛后悔了,轻轻叹了口气。
“我还得把他赶跑!”廉伯很坚决,自信有这个把握。“也别太急了,他——”
“他还能怎样了陈廉伯?”
“不是,我没那么想;他也有好处。”
“他?”
“要不是他,咱俩还到不了一块,不是吗?”
陈廉伯哈哈的笑起来:“没见过这样的红娘!”“我简直没办法。”她又皱上了眉。“妈妈就有这么一个儿子,恨他,可是到底还疼他,作妈妈的大概都这样。只苦了我,向着妈妈不好,向着弟弟不好!”
“算了吧,说点别的,反正我有法儿治他!”廉伯其实很愿听她这么诉苦,这使他感到他的势力与身分,至少也比在家里跟夫人对楞着强;他想起夫人来:“我说,今儿个我可不回家了。”
“你们也又吵了嘴,为我?”她要笑,没能笑出来。“为你;可并没吵架。我有我的自由,我爱上这儿来别人管不着我!不过,我不愿意这么着;你是我的人,我得把你接到家中去;这么着别扭!”
“我看还是这么着好。”她低着头说。
“什么?”他看准了她的眼问。
她的眼光极软,可是也对准他的:“还是这么着好。”“怎么?”他的嘴唇并得很紧。
“你还不知道?”她还看着他,似乎没理会到他的要怒的神气。
“我不知道!”他笑了,笑得很冷。“我知道女人们别扭。吃着男人,喝着男人,吃饱喝足了成心气男人。她不愿意你去,你不愿意见她,我晓得。可是你们也要晓得,我的话才算话!”他挺了挺他的水蛇腰。
她没再说什么。
因为没有光明的将来,所以她不愿想那黑暗的过去。她只求混过今天。可是躺在陈廉伯的旁边,她睡不着,过去的图画一片片的来去,她没法赶走它们。它们引逗她的泪,可是只有哭仿佛是件容易作的事。
她并不叫“小凤”,宋凤贞才是她;“小凤”是廉伯送给她的,为是听着象个“外家”。她是师范毕业生,在小学校里教书,养活她的母亲。她不肯出嫁,因为弟弟龙云不肯负起养活老母的责任。妈妈为他们姐弟吃过很大的苦处,龙云既不肯为老人想一想,凤贞仿佛一点不能推脱奉养妈妈的义务,或者是一种权利,假如把“孝”字想到了的话。为这个,她把出嫁的许多机会让过去。
她在小学里很有人缘,她有种引人爱的态度与心路,所以大家也就喜欢她。校长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姑娘,已办了十几年的学,非常的糊涂,非常的任性,而且有一头假头发。她有钱,要办学,没人敢拦着她。连她也没挑出凤贞什么毛病来,可是她的弟弟说凤贞不好,所以她也以为凤贞可恶。凤贞怕失业,她到校长那里去说:校长的弟弟常常跟随着她,而且给她写信,她不肯答理他。校长常常辞退教员,多半是因为教员有了爱人。校长自己是老姑娘,不许手下的教员讲恋爱;因为这个,社会上对于校长是十二分尊敬的;大家好象是这样想:假若所有的校长都能这样,国家即使再弱上十倍,也会睡醒一觉就梦似的强起来。凤贞晓得这个,所以觉得跟校长说明一声,校长必会管教她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