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18/19页)
不大会儿,警士把一堆呈子送在桌上。局长随便推送在武将军与老先生面前,将军没动手。陈老先生翻了翻最上边的几本,很快的翻过,已然得到几种案由:强迫商家送礼;霸占良家妇女;假公济私,借赈私运粮米;窃卖赃货……老先生不能往下看了,手扶在桌上,只剩了哆嗦。哆嗦了半天,他用尽力量抬起头来,脸上忽然瘦了一圈,极慢极低的说:“局长,局长!谁没有错处呢!他不见得比人家坏,这些状子也未必都可靠。局长,他的命在你手里,你积德就完了!你闭一闭眼,我们全家永感大德!”
“能尽力处我无不尽力!武将军,改天再过去请安!”
武将军把老先生搀了出来。将军把他送到家中,他一句话也没说。那些罪案,他知道,多半都是真的。而且有的是他自己给儿子造成的。可是,他还不肯完全承认这是他们父子的过错,局长应负多一半责任;局长是可以把那些状子压下不问的。他的怨怒多于羞愧,心中和火烧着似的,可是说不出话来。他恨自己的势力小,不能马上把局长收拾了。他恨自己的命不好,命给他带来灾殃,不是他自己的毛病,天命!
到了家中,他越想越怕了。事不宜迟,他得去为儿子奔走。幸而他已交结了不少有势力的朋友。第一个被想到的是孟宝斋,新亲自然会帮忙。可是孟宝斋的大烟吃上没完,虽然答应给设法,而始终不动弹。老先生又去找别人,大家都劝他不要着急,也就是表示他们不愿出力。绕到晚上,老先生明白了世态炎凉还不都是街上的青年男女闹的!与他为道义之交的人们,听他讲经的人们,也丝毫没有古道。但是他没心细想这个,他身上疲乏,心中发乱。立在镜前,他已不认识自己了。他的眼陷下好深,眼下的肉袋成了些鲇皮,象一对很大的瘪臭虫。他愤恨,渺茫,心里发辣。什么都可以牺牲,只要保住儿子的命。儿媳妇在屋中放声的哭呢!她带着大成去探望廉伯,没有见到。听着她哭,老先生的泪止不住了,越想越难过,他也放了声。
他只想喝水,晚饭没有吃。早早的躺下,疲乏,可是合不上眼。想起什么都想到半截便忘了,迷乱,心中象老映着破碎不全的电影片。想得讨厌了,心中仍不愿休息,还希望在心的深处搜出一半个好主意。没有主意,他只能低声的叫,叫着廉伯的乳名。一直到夜中三点,他迷忽过去,不是睡,是象飘在云里那样惊心吊胆的闭着眼。时时仿佛看见儿子回来了,又仿佛听见儿媳妇啼哭,也看见自己死去的老伴儿……可是始终没有睁开眼,恍惚象风里的灯苗,似灭不灭,顾不得再为别人照个亮儿。
十二
太阳出来好久,老先生还半睡半醒的忍着,他不愿再见这无望的阳光。
忽然,儿媳妇与廉仲都大哭起来,老先生猛孤仃的爬起来。没顾得穿长衣,急忙的跑过来,儿媳妇己哭背过气去,他明白了。他咬上了牙,心中突然一热,咬着牙把撞上来的一口黏的咽回去。扶住门框,他吼了一声:“廉仲,你嫂子!”他蹲在了地上,颤成一团。廉仲和刘妈,把廉伯太太撅巴起来,她闭着眼只能抽气。“爸,送信来了,去收尸!”廉仲的胖脸浮肿着,黄蜡似的流着两条泪。
“好!好!”老先生手把着门框想立起来,手一软,蹲得更低了些。“你去吧,用我的寿材好了;我还得大办丧事呢!哈,哈,”他坐在地上狂号起来。
陈老先生真的遍发讣闻,丧事办得很款式。来吊祭的可是没有几个人,连孟宅都没有人过来。武将军送来一个鲜花圈,钱会长送来一对輓联;廉伯的朋友没来一个。老先生随着棺材,一直送到墓地。临入土的时候,老先生拍了拍棺材:“廉伯,廉伯,我还健在,会替你教子成名!”说完他亲手燃着自己写的輓联:
孝子忠臣,风波于汝莫须有;孤灯白发,经史传孙知奈何?
事隔了许久,事情的真象渐渐的透露出来,大家的意见也开始显出公平。廉伯的罪过是无可置辩的,可是要了他的命的罪名,是窃卖“白面”——搜检了来,而用面粉替换上去。然而这究竟是个“罪名”,骨子里面还是因为他想“顶”公安局长。又正赶上政府刚下了严禁白面的命令,于是局长得了手。设若没有这道命令,或是这道命令已经下了好多时候,不但廉伯的命可以保住,而且局长为使自己的地位稳固,还得至少教廉伯兼一个差事。不能枪毙他,就得给他差事,局长只有这么两条路。他不敢撤廉伯的差,廉伯可以帮助局长,也可以随时倒戈,他手下有人,能扰乱地面。大家所以都这么说:廉伯与局长是半斤八两,不过廉伯的运气差一点,情屈命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