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12/19页)

“叫掌柜的出来!”陈老先生吼了一声。

“老东家!老东家!”一个大点儿的伙计认出来。“老东家!老东家!”传递过去,大家忽然停止了工作,脸在汗与面粉的底下露出敬意。

老先生舒服了些,故意不睬不闻。抬头看匾角露出的红“民”字。

孙掌柜胖胖的由内柜扭出来,脸上的笑纹随着光线的强度增多,走到门口,脸上满是阳光也满是笑纹。山东绸的裤褂在日光下起闪,脚下的新千层布底白得使人忽然冷一下。“请吧,请吧,老先生。”掌柜的笑向老东家放射,眼角撩着面车,千层底躲着马尾,脑瓢儿指挥小徒弟去沏茶打手巾。一点不忙,而一切都作到了掌柜的身分。慢慢的向内柜走,都不说话,掌柜的胖笑脸向左向右,微微一抬,微微向后;老先生的眼随着胖笑脸看到了一切。

到了内柜,新油漆味,老关东烟味,后院的马粪味,前面浮进来的糠味,拌成一种很沉重而得体的臭味。老先生入了另一世界。这个味道使他忘了以前的自己,而想到一些比书生更充实更有作为的事儿。平日的感情是来自书中,平日的愿望是来自书中,空的,都是空的。现在他看着墙上斜挂着一溜蓝布皮的账簿,桌上的紫红的算盘,墙角放着的大钱柜,锁着放光的巨锁,贴着“招财进宝”……他觉得这是实在的、可捉摸的事业;这个事业未必比作官好,可是到底比向着书本发呆,或高吟“天生德于予”强的多。这是生命、作为、事业。即使不幸,儿子搁下差事,这里,这里!到底是有米有面有钱,经济!

他想起那一千块来。

“孙掌柜,比如说,闲谈,咱们要是能应下来一笔赈粮;今年各处闹灾,大概不久连这里也得收容不少灾民;办赈粮能赔钱不能?请记住,这可是慈善事儿!”

孙掌柜摸不清老东家的意思,只能在笑上努力:“赔不了,怎能赔呢?”

“闲谈;怎就不能赔呢?”

又笑了一顿,孙掌柜拿起长烟袋,划着了两棍火柴,都倒插在烟上,而后把老玉的烟嘴放在唇间。“办赈粮只有赚,弄不到手的事儿!”撇着嘴咽了口很厚很辣的烟。“怎么说呢,是这么着:赈粮自然免税,白运,啊!——”

“还怎着?”老先生闭上眼,气派很大。

“谁当然也不肯专办赈;白运,这里头就有伸缩了。”他等了等,看老东家没作声,才接着说:“赶到粮来了,发的时候还有分寸。”

“那可——”老先生睁开了眼。

“不必一定那么办,不必;假如咱们办,实入实出;占白运的便宜,不苦害难民,落个美名,正赶上开市,也好立个名誉。买卖是活的,看怎调动。”孙掌柜叼着烟袋,斜看着白千层底儿。

“买卖是活的,”在老先生耳中还响着,跟作文章一样,起承转合……

“老先生,有路子吗?”孙掌柜试着步儿问。

“什么路子?”

“办赈粮。”

“我想想看。”

“运动费可也不小。”

“有人,有人;我想想看。”老先生慢慢觉得孙掌柜并不完全讨厌。武将军与孙掌柜都不象想象的那么讨厌,自己大概是有点太板了;道足以正身,也足以杀灭生机,仿佛是要改一改,自己有了财,有了身分,传道岂不更容易;汤武都是皇帝,富有四海,仍不失为圣人。拿那一千,再拿一二千去运动也无所不可,假如能由此买卖兴隆起来,日进斗金……他和孙掌柜详细的计议了一番。

临走,孙掌柜想起来:“老先生,内柜还短块匾,老先生给选两个好字眼,写一写;明天我亲自去取。”

“写什么呢?”老先生似乎很尊重掌柜的意见。“老先生想吧,我一肚子俗字!”

老先生哈哈的笑起来,微风把长须吹斜了些,在阳光中飘着疏落落的金丝。

“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进来,二弟。”廉伯太太从里间匆忙走出来。“哟,怎么啦?”

廉仲的脸上满是汗,脸蛋红得可怕,进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象要昏过去的样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点糖水。廉仲的头在椅背上摇了摇,好容易喘过气来。“大嫂!”叫了一声,他开始抽噎着哭起来,头捧在手里。

“二弟!二弟!说话!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挣扎着说出话来,满眼是泪的看着嫂子:“我只能对你说,除了你,没人在这里拿我当作人。大嫂你给我个主意!”他净下了鼻子。

“慢慢说,二弟!”廉伯太太的泪也在眼圈里。“父亲给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

“他没跟我提过一个字;我自己无意中所到了,女的,那个女的,大嫂,公开的跟她家里的汽车夫一块睡,谁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没本事,他们只图她的父亲是旅长,媒人是将军,不管我……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