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第9/37页)
今天恶婆娘对孙小芬的鞭打,几乎使他不能忍受,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到上房去,把那个恶婆娘的竹鞭抓过来,折成短节节丢掉,然后把孙小芬保护着接回到她的柴房里去。他曾经这么冲动过,他的眼睛开始喷出火焰来了,他想站起来,但是被他的长工伙伴把他按住,不准他站起来。他用拳头狠狠地在床板上捶了一下:“嗐!”把头低垂下来。当他的头不时抬起来,可以看出在他的眼里的火焰并没有熄灭,这样的火焰要燃烧起来,是可以把这地主老爷的公馆烧掉的。
当孙小芬从上房回来,投进她的亲妈妈的怀抱痛哭的时候,铁柱已经完成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去摘取许多片苦楝叶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嚼成末末,吐了出来。苦楝叶是非常苦的,据说这苦味便是大凉性,用嘴嚼细,敷在伤痕上,便可以减少灼伤的痛苦。他把嚼好的苦楝叶末用一片叶子包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犹豫似的站了起来,长工伙伴们谁也没有阻止他,他跨进隔壁柴房的门槛。
他径直走近孙小芬的床边,他并不曾想象这是走近在名分上说来是姨太太和小姐的床头,倒好像走近和自己平等的一个伙伴的床边。他把那包苦楝叶末放在床边,几乎没有看孙小芬地对孙桂芬说:“把这个敷在伤包上,要好过一点。”说罢就退出房门,回到长工房里去了。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了。在孙小芬看来,也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几乎是期待着铁柱的到来。她看着铁柱那双穿着草鞋的大脚板啪啪地走了过来,她望着他那红光四射的严肃面孔,那像两片铁片似的坚实的嘴唇,那扬起的眉毛,啊,那一双闪光的诚挚的眼睛!孙小芬突然感到一切痛苦都成为过去,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是甜是苦。孙小芬听到了那更其体贴的声音,使她心动:“还要吗?我可以去再摘些来嚼。”
“铁柱,难为你了,不用了。”妈妈亲切地望着这个高大个子的年轻人。
等铁柱走出房门,妈妈就把苦楝叶末拿来敷在孙小芬手背上肿得最高的地方。孙小芬的手背上陡然感到一股凉爽的味道,而同时却有一股暖和的细流,流进她的心田。她什么也没有说,贪婪地享受这种感情。
说来奇怪,其实不奇怪。孙小芬以后被那恶婆娘欺侮,挨打,对于她说来,却不是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她的皮肉之苦总会换来铁柱的同情和安慰。这种同情和安慰,几乎成为孙小芬努力追求的一种快乐和享受,以至简直成为她的生命的源泉了。她看到她的手上臂上敷着铁柱送来的药,她就想到这是铁柱亲手去采摘来的苦楝叶子,是他亲口忍着苦涩为她嚼成药末的,这里有铁柱的情分,她就非常珍惜,生怕药末掉了。
可是孙小芬对于自己这种模糊的愿望还捉摸不定。她无法肯定地说她是不是对铁柱有点什么意思了,她更无法肯定铁柱这么对她好,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动机和愿望。她只是默默地想着,听到铁柱在隔壁长工房里说一声话,咳嗽一声,笑一声,都是她的享受。她听到铁柱那啪啪地走得很重的脚步声出了长工房门,就害怕着,却又盼望着是他走进她的柴房来了。结果铁柱走过去了,没有进来,她感到几分莫名其妙的怅惘,甚至失望。
她想起来了,铁柱怎么敢一个人走进她的柴房里来呢?在乡村里,青年小伙子和大姑娘之间本来就隔着一层世俗的藩篱,更何况铁柱是一个普通的长工,而她却总还是孙大老爷家的血肉之躯,在名分上还是孙家的小姐呢。一个小姐和一个长工,隔了多么大的距离,要相好起来,该是多么不可想象哟。
“唉,”孙小芬不能不叹息了,“为什么他是一个长工,我却是一个空头小姐呢?要是我真是孙家的一个名副其实的丫头,该有多好!”她可以公开地和铁柱接近,公开地和铁柱说话,甚至公开地和铁柱相好起来,铁柱可以明媒正娶,把她讨过去当媳妇,该是多么幸福呀。
现在,她只是以她在厨房当丫头的实在身份,有机会和铁柱见面,说两句话,有时还暗暗地在给他盛的饭里埋进一点好菜。
她在厨房的角落里偷看,她看到铁柱在长工桌上端碗扒饭的时候,偶然扒出一块肉来而吃惊的样子,跟着又看他赶紧掩盖起来,接着又偷偷吃了的满意神色。孙小芬像心里有一块石头落地似的舒服。
“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要和他好起来,怎么样呢?要死要活,我顾不得了。”孙小芬简直为自己这种大胆的想法吃惊,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了。也许这不过是一种不会有结果的梦想,只会给她和铁柱带来灾难。而且她还不知道铁柱到底对她怎样,他敢和自己相好吗?“他敢和我相好的。”孙小芬痛苦地想。她不知道她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来,但是她越想越坚信不疑了。“他并没有把我当作什么小姐,他是把我实实在在地当作一个受欺侮的丫头。一个丫头和一个长工为什么不能相爱呢?他忍着苦替我嚼苦楝叶,这种情分是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