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羌江钓徒:沉河记(第3/11页)
于是我才亲眼得见下面要给你们摆的这两个龙门阵。一个是立贞节牌坊,一个是沉河。而两个龙门阵其实都是吴老太爷当了主角的一个悲剧,后来却又被老百姓转化为笑剧。
且说我们吴家大湾有一个寡妇,名叫王馥桂,但是在我们那里,按照族规和保甲的官家文书上写的只能叫她为吴王氏,这表示她是本姓王的女子嫁给了姓吴的男人当老婆。因此我们也叫她做吴王氏吧。吴王氏从小是一个标致和活泼的姑娘,聪明伶俐,会踢毽子,会唱山歌,更会绣一手好荷包和汗巾。本乡吴家大姓中有好些个青年,都一心想得到她绣的荷包和汗巾,也就是说想要讨她做老婆。其中最积极的头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吴老太爷。吴老太爷那个时候很年轻,是一个倜傥风流的翩翩公子,又是个秀才。家里又颇有一些田产,所以在和其他姓吴的一些少爷比起来,他的条件最优越了。可惜有一个很大的不利条件,这就是吴老太爷——还是叫他当时当少爷的名字吴廷臣吧——已经娶了一门太太。吴廷臣想要离婚吧,当时还没有这种规矩,除非女的犯了“七出”之条,合该休妻。而吴廷臣的太太偏偏是上孝公婆,下敬丈夫,实在无疵可摘。想要讨王馥桂当小老婆吧,照吴氏家规,除非太太不生儿,无人传宗接代,不然不能接姨太太。而吴廷臣的老婆却是一个、两个儿子直见生。这就使吴廷臣对王馥桂垂涎欲滴,却无法到口。天无绝人之路,吴廷臣到底还是想出办法来。明娶不行,可以暗通嘛。于是吴廷臣施展出公子的种种手段,到底还是把王馥桂搞到了手,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可是好景不长,王馥桂总不能在娘家当老闺女,到了岁数,总要嫁人。嫁了一个男人,吴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就难以为继了。如果王馥桂嫁的男人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下力粗人,要是抓住了他们的苟且之事,是可以把吴廷臣活活打死,也不算犯法的。吴公子早已在脑子里算到了这一着,所以他就和王馥桂串通了,为了做长久的“露水夫妻”,由吴廷臣极力鼓动一个吴家大湾的有重病在身的少爷,讨王馥桂来冲喜,接着就有媒婆拿着王馥桂的“八字”到病少爷家里去对“八字”,接着又有算八字的瞎子出来证明,这两张“八字”相生不相克,是天生一对,抬王家姑娘到家一冲喜,准保少爷病就会大好。这一切都做得这么顺理成章,王馥桂又肯冒风险去冲喜,一说就成。吴家把王馥桂抬了过门。可是喜没有冲成,却冲成了丧,这家病少爷没有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媒婆概不负责,而算八字的瞎子也总有失算的时候,无可奈何。何况王馥桂又甘心当寡妇呢。这样一来,吴廷臣和王馥桂的恩情自然就不明不白地延续下去了,王馥桂也就以一个誓不再嫁的贞节寡妇受到乡里敬重。据说,这只是据说,吴廷臣也以一个提倡寡妇守节的卫道士闻名于乡里了。——这些事都是我小的时候在乡里听说的。后来吴廷臣已经发展为儿孙满堂的吴老太爷,而王馥桂也早已是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有名的守节几十年的贞洁寡妇吴王氏了。吴老太爷更为诚笃地讲求礼教,对于守节女子更加崇敬。
于是为守节烈妇立贞节牌坊,便成为吴老太爷晚年的光辉事业。
他不特把他作为族长掌握的祠堂公产的大部分拿来从事这种事业,甚至把自己的家产的一部分也拿来充当修建牌坊的基金,在吴家大湾的重要通道上,这儿那儿立上这种用大的石块、石柱、石额坊、石斗拱、石脊、石檐建造起来的有几丈高和三座门的庞然大物,便是他维护道统的最牢固的藩篱。但是要在中间大门的额坊顶上树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上刻贞节女人的姓名时,就不能没有头衔。光刻上“某某氏之贞节牌坊”是太不体面了。要请准一个这种头衔,在皇帝老倌还坐在龙位上的时候是并不难的,因为朝廷自来提倡守节。只要一批入了学当过官的有“功名”的老学究,联名向北京的礼部上一个报告,送一些贡奉,便可以得到礼部的批准,便可以在牌坊上刻镀金的“圣旨”两个字,并用镂刻的蟠龙拱卫着,其下便是“钦命×品诰命夫人××氏贞节牌坊”一行大字。这便是极其光荣的事,不特对于守节的寡妇是这样,一乡一族都认为是自己的最大光荣。如果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守节女人的后代并没有比较显赫的官职,请不准有品的诰命夫人的头衔,总可以请到“钦命孺人”的头衔。如果请不到皇帝老倌的“钦命”,能请到本省权力最高的藩台、巡抚、布政使司批准的孺人称号,也还是可以在一县、一乡、一地光荣一阵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