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8/9页)
不就是在那片空地上站一会儿嘛。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我眼前出现大象的样子。暗橘红色的象馆里离我咫尺之遥的灰色大象。把粗糙的长鼻子轻轻放入我手心的灰色大象。大象。大象。大象。
我念咒语般默念着——心情奇妙地镇定下来。
“去动物园?”司机以打量外星人的眼光看着我,“现在这种时候去郊区,可得双倍的价钱。”
“随便。”我从钱包里抽出最后一张一百元递给他,“请尽量快一点。”
“赶时间?”他咧开嘴粗俗地笑笑,把百元钞票捏成一团塞进裤袋,脸上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我没回答。他踩下油门。
司机长得活像一头恐龙。非同一般地像。体形魁梧,头却小得不成比例,很可能是远古恐龙的一支变种后裔。恐龙人。
“喜欢动物园?”恐龙人发问。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但他对我的冷淡似乎毫不在意,“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去动物园。”他说,“不过那时家里穷,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在郊区嘛,你说干吗偏要把动物园建在那么远的郊区?没办法,只好星期天一个人走着去。说起来,那时才十一二岁。”说话时他不停转过头来看我,好像生怕我会突然消失。
“有几次走得脚都磨出了血,就为了看几眼大象。”
“大象?”
“嗯,那时候特别爱看大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大象是种神秘的动物,你不觉得?我总觉得大象好像不应该是地球上会有的东西。好像来自太空。”说完又咧嘴笑起来。
大象。我再次默念。
恐龙司机又转过头来看看我,“但说来好笑,我那儿子却一看大象就哭个不停,哭得死去活来。每次我都怕他会哭昏过去。”
“多大?你儿子。”
“快两岁了。”他兴奋地拍拍方向盘,“小家伙!”
我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脑中有什么东西还没看清就一闪而过。
这时汽车接连发出嘭嘭嘭三声,然后就像西部片中被街角暗枪击中的警长那样倒地不动了。
“破车!又抛锚了。”恐龙人用无辜的眼神饱含歉意地看着我。
十二点差一刻。“还有多长的路?”我边问边跳下车。月光下的马路恍如巨大的月经带铺向远方。
“开车五分钟。”恐龙人也跳下车。
别无选择。我咬咬牙,在巨大的月经带上开始狂奔。
动物园里空空荡荡。跟上午的空空荡荡不同,这回是更为彻底的空空荡荡。连笼子里也空空如也,好像全体动物集体失踪了似的。
我喘着粗气,绝望地站在所谓的落叶之门上。
到达动物园的时候已经十二点过五分。我整整跑了二十分钟,十八岁之后就没跑过那么久。跑到后来感觉轻飘得好像可以飞起来。
行动失败。似乎能看到电影屏幕上打出四个大字。
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大象肯定失望透顶。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沮丧,就像考了五十九分的一年级小学生那样沮丧。五十九分。
月光下的落叶根本就不像落叶。
月光下的动物园就像一个没有展品的博物馆。
月光下的我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动物。
*
有时候我觉得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也有时候好像那已经是史前冰川时期的事。还有些时候我则像叶子落光的树一样不停问自己,真的有过那回事?
时间就像感觉的奴隶。
而在感觉的纵容下,时间把一切都给强奸了一遍。回忆。往事。爱情。一个都不放过。不过我们并不气馁,我们饶有兴致地把那些被蹂躏过的可怜的回忆往事爱情等等一一珍藏,有空就拿出一点细细咀嚼回味。还把那当作什么了不起的营养品就着啤酒吞下去,然后再一道排泄出来。
文学,电影,艺术,大半就是那些排泄的产物。
这篇小说——如果可以称之为小说的话——也是。
从生下来到现在,我渐渐明白了不少事情。
真的不少噢,足可以把最大号的垃圾桶装满整整一桶。
不过还是有些东西我怎么都不明白,而且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比如说象的节日。
“要十年才有一次哦。”象是那么说的。十年。3 650天。87 600小时。5 256 000分钟。315 360 000秒。十年后我三十六岁,到时说不定也生个看到大象就哭的儿子。
我始终对象——或者说对我自身——心怀愧疚。不过时至今日,应该把握而没能把握的机会已经太多了。那种感觉,有点像聋掉的人也会慢慢哑掉。
动物园再也没去过。
动物园的存在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被人们遗忘了。没人会提醒自己就在二十五公里之外有一群大象卷尾猴斑马长颈鹿之类的东西。晚报上每天都有股票信息,而关于动物园两年多来只字未提。有时我会忍不住怀疑动物园是不是已经被秘密拆除了——就像做扁桃体割除手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