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第14/16页)
长跑运动员,要有坚硬的骨头,要有结实的肌肉,关键的还要有不同于常人的两叶肺。朱老师的肌肉和骨头并不出色,但他有两叶杰出的肺,这就弥补了他的所有不足。所以连专业的长跑运动员李铁都气喘嘘嘘地在运动极限上挣扎时,朱老师却呼吸均匀,泰然自若。
观礼台上的大喇叭突然又响起来。当它又响起来时,我们才想到,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它放出的还是进行曲,曲子不老,唱片太老了,留声机的针头也磨秃了。进行曲里夹杂着刺啦刺啦地噪声。那个计时员又举着黑板跑到跑道上给运动员们提醒:20圈8000米。这就是说他们已经跑过了五分之四,离终点只有五圈,只有两千米。连五圈都不到,连两千米都不到了。可以说是胜利在望了呀!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先的次序,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对计时员好心的提示显得很是麻木。等他们又一次转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才发现计时员的提示还是很起作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还是李铁,但他跟后边的团体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第二名暂时还是骆驼脸青年陈遥,他的两片厚唇翻翻着,一缕湿发垂在脸上,挡住他的视线,害得他不得不频频地抬起手将那缕头发抿上去。我校的小王老师由原先的第三名落到第五名,黑铁塔已经超了他变成了第三名,另一位我们不知来历的大个子保持着第四名。小王老师不甘心就这样落了后,计时员的提示好象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鼓起了他最后一拼的勇气,我们看到他加快了步频,他的个子最小,他的步频本来就是最快的现在就更快了。他把头往后仰着,简直像进行百米冲刺,口里还发出哞哞的叫声。他的身体与第四名平行了。我们高声喊叫着:王老师!加油!王老师!加油!他的身体终于超过了第四名自己变成了第四名。看样子他还想趁着这股劲冲到最前面去,但第三名回头望了一眼后也迫不及待地加了力。小王老师就这样被黑铁塔给压住了。他的像小野兔一样的步速渐渐地慢了下来步子的节奏也乱了套。他的双腿之间好象缠上了一些看不见的毛线。他越跑越吃力。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他一头栽到地上。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大个子躲闪不及,趴在了他身上。我们的运动会比较简单,没有救生员什么的,观众们热情地跑上去,把大个子和小王老师拖下来。那个大个子神思恍忽地说:别拦我……挣起来就往前跑,完全丧失了目标,碰倒了好几个观众,大家把他架起来遛着,就像遛一匹疲劳过度的马。小王老师双手按着地跪在地上,激烈地呕吐着,早饭吃下的豌豆粒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我们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减员两名之后,跑道上人影稀疏,好象一下子少了许多人一样。李铁还保持着领先的地位,但陈遥已经紧紧地咬住了他。黑大汉第三,距前两名有七八米的光景。第四名是那个我们不知道来历的人,他好象很有后劲,正在试图超越黑铁塔。黄包车夫还是那样,拖着他的无形的洋车,旁若无人,只管跑自己的。他的目的好象不是来争什么名次,他的任务只是要把他的车上的乘客送到目的地,或是从颐和园送到天安门,或是从天安门送到颐和园。我们的朱老师跟在黄包车夫后边,步伐看不出凌乱,但脸上的颜色有些灰白。从我们身边跑过时,我们为他加油,他对着我们简单地挥了一下手,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勉强。我们悲哀地想到:朱老师毕竟是年纪大了。
当他们绕过弯道转到跑道的另一边时,一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沿着跑道外边的土路颠颠簸簸地、但是速度很快地冲过来,蹦了一蹦后,它就停在了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摩托的马达放屁似的叫了几声,然后死了。驾驶摩托的是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坐在车旁挂斗里的也是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他们在摩托上静止了一会,然后就从车上跳下来。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与观众混在一起但他们绝对不是观众,我们这些没有政治经验的小学生也看得出来,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腰束皮带,皮带上挂着枪套,枪套里装着手枪。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空气中充满了阶级斗争。我们一方面心里乱打鼓,一方面兴奋得要命。我们一方面想看看警察的脸,一方面又怕被警察看到我们在看他们的脸。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枝粉红的桃花横穿了跑道,向操场正中跑去。那里的标枪比赛已经结束,铅球比赛正在进行。一个小男孩手里举着一大半玉米面饼子(饼子上抹着一块黄酱),跑到摩托车旁,边吃着,边弯腰观看着摩托车。
他们从跑道那边又一次转了过来。距离终点还有三圈,万米比赛已经接近尾声。李铁的步伐已经混乱不堪。陈遥的喘息声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黑铁塔咬住了陈遥的尾巴,他只要往前跨两步就能与陈遥肩并着肩,但看起来这两步不是好跨的。黄包车夫成了第四名,他并没有加速,而是因为原来的第四名减了速。朱老师还是最后一名,他从开始就跑得怪让人同情,那是因为他的身体的畸形,不是因为他的体力。现在,谁是本次比赛的赢家,还是一个谜。现在应该是我们这些观众狂呼乱叫的时候,但由于两个警察的出现,我们都哑口无声。我们不希望警察的出现影响运动员的情绪,但心里边又希望他们能看到观众旁边出现了两个警察。我们莫名其妙地感到警察的出现与正在奔跑着的某个运动员有关。李铁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这说明他看到了警察。陈遥的身体往里圈歪着,好象要躲闪什么,说明他也看见了警察。后边的两位都看见了警察。黄包车夫没看到警察,他还是那样。朱老师看得最仔细,他生性好奇,我想如果他不是在比赛中,很可能会上前去与警察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