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第5/9页)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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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三的冬天,她来北京看望他。那一年,他和她二十一岁。她独自前来,没有任何告知,出现在他上课的教室窗外。跳跃起来张望着,忽而伸直双臂,高高举起一张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大大地写着他的名字:纪善生。他在同学的窃窃低笑中向外面走去,看到站在走廊里的年轻女子,是阔别三年的她。

呵,善生。她放下手里的军用布行李包,向他走过来,略带拘谨地看着他。她穿着一双红色单薄球鞋,戴一顶毛线帽子。鼻子冻得发红。也许是服用药物的副作用还未完全消退,脸颊略显苍白肿胀,身形已清瘦下来。她不敢过去拥抱他。只是侧过头深深呼吸一下,说,我又闻到你的味道。善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他的手臂,这时才轻轻地微笑起来。

他用自行车带着她穿越操场。去学校的小餐馆吃饭,顺道参观校园。天色阴冷。即将有一场大雪要降临北京。拥挤狭小的饭馆里坐满了学生。她一落座就伸手要白酒,点了一根Kent牌香烟,吐出烟雾。嘴唇上有艳丽口红,涂得不经意,如同突兀伤口。

周围惊奇目光纷纷围拢过来,似猜测这个举止落拓的女孩与他之间的关系。他虽然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来外界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质疑,但每一次依旧心里忐忑,并不坦然。她看出他的窘迫。本来要拔出第二根香烟,又放了回去。

她说,我喜欢这个学校。古老清雅的建筑,银杏树的黄叶落满一地,白杨突兀的树枝横掠天空……要进入名校多么不容易。善生,你真令我们觉得骄傲。

他说,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过你。说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讯。你没有信件也没有电话。为什么要这样失踪。我们都很挂念你。

我在上海过得不好。需要时间整顿我的生活,只能躲起来不见.人……但是我一直想来看望你。花时间去平息内心的失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一直在工作,换了不同的工作:广告文案、诗歌网站编辑、英文儿童书翻译、男性杂志记者……日日朝九晚五,会议不断。有时候加班到凌晨。有时又要与老板同事斗智斗勇,看谁比谁更猥琐。琐碎事务像强有力的鞭子抽打着陀螺,想停下来都不能。直接扑向外部世界,与它们对抗揪斗,似乎其乐无穷。但是这一切不能使我平息内心的疑问。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而做。我并未满足。它们只是令我的脑子暂时运行着琐碎的指令,而停止掉思考。

这是在大城市生活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你需要谋生。

百货公司里铺满奢侈品,地铁车厢里的小白领正津津乐道他们的房子、孩子、工资、家事……沉浸在中产阶级的虚拟愿望里,沉闷自得,没有自知。身边的人,生活模式千篇一律,每年买固定的欧洲牌子的衣服,追求奢侈品,食物不能有农药化肥或任何的基因转化成分,以娱乐明星电视肥皂剧商业大片漫画书填充精神生活……物质精益求精,精神苍白贫瘠。努力工作,用薪水贷款,买大房子住,买好车开。信奉形式和虚荣的价值观,疲于奔命的恶性循环,生生不息。他们似乎没有内心所好。也不想其他的事。人与人之间始终隔离,感情充满设防。城市缺少脱离常规的人和事。有时让人无法透气。

她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馆里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眼皮微微发红。踢掉球鞋,把双脚放上凳子。抱着膝盖,整个人蹲在上面。这是他们少年时聊天她经常采用的姿势。也许是觉得放松自在,两小无猜的感觉又缓慢地回来了。她再次摸出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她激奋地滔滔不绝。抽烟很凶。

她说,我又恋爱了。还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岁,是我的上司。这始终是他们喜欢的游戏,外表出色、事业有成、优雅有情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尔邂逅田野里的蝴蝶,愿意与之玩赏逗留,疲惫之后回转家里……我总是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为你幻想找到一个感情角色来代替从未出现过的父亲。但那是不可能的。内河。有一些破损的关系,只能维持最初的残缺轮廓。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挖走,就以什么样的姿势始终需索。没有任何复原和试图填补。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会给你。当他离开的时候,你一样只留下难过崩溃。你必须停止。如果这一切最终带来的只是离弃和伤害,就该拒绝开始。人的欲望和缺陷,该有自控。不是饿了就吃,累了就躺,这一切需要意志来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