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梦中花园(第4/7页)
传道书里说,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她扔掉手里的细竹枝,点了一根烟。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我想看看自己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第一次见到布达拉宫,从机场抵达的路上,坐车经过它的围墙之下,觉得它灰淡,并不气势惊人。之前在摄影照片中看到它,总觉得是庞然大物,不可逾越的神圣,所以心里有失望。他说。
很多人与你一样。但在你看久它之后,慢慢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巍峨壮美。这个认知的过程很反复周折。所衬映和对比的处境,大抵很重要。
为什么在拉萨停留了那么久。
也许这是一座可以企图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世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改变了我的生活。置身在医院中的病人,所关注的只是身体的感受。任何事物与人,都比不上此刻自我存在的感知来得重要。血,尿液,心电图,疼痛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呕吐失眠浑身瘙痒,伤口溃烂逐渐愈合,病灶要得到清理和控制……肉体若不存在,失去意识,心智与意志也将不存在。
……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突然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地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
夜色寂静。小摊贩的新疆男子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马路边的空地遗留着纷杂的垃圾。走过喝醉的年轻韩国女孩,长发漆黑,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她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有时却又突然说话很多,并且让人哑口无言。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说出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乐趣。那是不可能的事。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说出内心被压抑的彷徨和恐惧。静默滞留是她疾病的核心所在。
她默默看着街道上的夜色,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摁熄。天空中有一轮黄色圆月,云层浓厚。她的脸上再次显露出习以为常的冷淡表情。站起身来,说,明天我带你去看西藏最早的一座寺庙。桑耶寺在山南,雅鲁藏布江的北岸。需要坐船渡河。我们住一晚上再回来。
5
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被沉没于炙热的海水。那是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着要办理手续的人群,皮肤和荷尔蒙的气味。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推开。她看不见他们的脸。只听到车轮在水泥地面发出吱咯吱咯生硬摩擦。护士推着手术车穿越人群以及气浪,朝着电梯行进。
她说,我们其实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是无望的事。
电梯抵达5楼,推向手术室的大门。她仰躺在手术车上面,手里抱着手术时要用的输液袋。头上戴白色帽子,包裹住头发,全身赤裸。病服上衣反穿在上身,肥大裤子系不住腰带,只能围在腰部。她一早起床的时候,给自己穿上一双干净暖和的棉袜。颜色鲜艳的袜子,是她所喜欢的纯正大红。
手术前夜经过5次灌肠,排泄出所有粪便和尿液。再没有喝水和吃任何食物。现在她的身体是初生婴儿般的洁净无垢。整个过程里唯一感觉难以忍受的步骤,是在尿道里插入导尿管。仿佛身体里被插入一根滚烫的钢丝。很快,暴露在裤子外面的透明管子里引出了浅黄色的尿液,完全不受脑神经的自主控制。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她说。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
仰面看到通道天花板上的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掠过,白光刷刷发出声音。这一条路途要通往哪里。一具肉体要被打开,放入仪器,被手和刀具操纵。它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珍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固自守。不再需要锦衣美食,按摩修饰,以及芳香昂贵的保养品……它的自我重要性被摧毁,恢复了肉身脆弱的真实感。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了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和幻觉,在退却和消失。
是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所曾经执着过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麻醉师站在她的身后,俯下头轻声叫她的名字,庆昭。庆昭。你听得到吗。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脱下一边的口罩,声音轻柔。女孩年轻的容颜,眉眼细小洁净。很久没有人这样温存明确地呼唤她。年轻的麻醉师不过是一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