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我相逢的奇迹(第5/5页)
小说中还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写作者的形象,作者将其称呼为“誊写者”。实际上,誊写者大脑中的蓝本是灵魂深处涌出来的风景,这样的近乎自动的写作排除了世俗对于作品的入侵,将创作从对外界的模仿提升到从内部有条不紊地生出一个不倚不傍的世界。卡尔维诺自身的创作历程,那痛苦的摸索,突破,直至最后的飞跃的历程便是这个形象的最好的佐证。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成为灵魂的“誊写者”的,他经历了由朦胧意识到清晰感悟再到自觉发挥的过程,只要看看他早期的作品就能发现这一点。这一篇《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可以说是他自觉创造的颠峰之作,是对于灵魂的忠实誊写。在他文学生涯的后期,这位伟大的小说家终于摆脱了一切束缚,进入了自由写作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艺术家直接地让自己人性中的各个部分对话,并一同登台演出,从而建立了一个异质的、纯精神的王国。在这一点上,他同卡夫卡、博尔赫斯两人是有区别的,他是一位晚熟的天才,但他的才能一点也不亚于前面那两位。有的人一旦开始写作就发现了那个另外的、深层的世界,就像鬼使神差一般被拖了进去;另外一些人则要经历长久的探索才同那个世界派来的使者“邂逅”,并因这邂逅使自己的生命力得到最大限度的爆发。卡尔维诺显然属于后者。这篇小说又可以看作是关于创作的创作,因为里面揭示的,既是人性发展的规律,也是艺术创作的规律。时至今日,这两者的一致性早就被描述过无数次了。小说中将这种新型的写作者称为“模仿家”,并指出,在现代文学艺术中,存在着一种共同的特征,使得读者对每一本这样的作品有种熟悉的感觉。这是因为它们来自同一个故乡,散发出同样的自由神秘的气息。“誊写者”誊写的是一本人类共有的地下的书,这类作家在小说中被称为最理想的作家,他们的创作则被称为“南瓜藤结南瓜”,即精神领域里的“自然现象”。而创作的冲动,则被归结为“生理属性”。但这个“生理属性”又同直接的性冲动、喜怒哀乐等迥异,它是经过了转化的能量,是肉体属性的精神化。
面具表演也是这篇小说的特征。阿尔芳西娜的人生就像一场特殊的化装舞会,她,大褂里面穿着警服;警服里面穿着茄克;茄克里面穿着有领章的军服;军服里面穿着赤裸裸的胴体“衣衫”。不论怎么剥下去,你总是见不到她的“实体”,因为这个实体是灵魂,其他一切全是衣衫,而灵魂又必须变成衣衫才能让人看见。所以描述者叹道:“这里的事物都是表里不一的,这里的人都是两面派呀……”。的确,小说中的人物的意志大都不可捉摸,看不透。从各式各样的读者到作家、翻译家,再到警察档案总馆馆长,以及革命中的各派别人物,他们的行事方式全都是出尔反尔,遵循奇怪的逻辑,每个人都至少有两副面具,这两副面具又相互对立。在卡尔维诺的艺术世界里,角色的举动之所以如此奇怪,是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的肢体表演都是受到内部那个精灵的牵制的,而那个看不见的精灵本身又是一个矛盾。比如那位每天深夜在灯光下阅读的警察档案总馆馆长吧,他作为人性中理性制度的维护者,捕获了那名“骗子翻译家”,并亲自对他进行审讯,似乎要为正义将他处决。但是过后,却又有意放他逃走了。此处表演的,是理性的深奥。人的理性对于欲望反叛的压制,在西方经典文学中总是采取这种到头来留下缺口的做法,为的是促使欲望更加高涨,一同演出更精彩的好戏。再比如那位行踪诡秘,到处制造虚无感的骗子翻译家马拉纳,他是一个可怕的人,每到一处就要抽去一切事物的意义。他很像一位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可是促使他如此热情地表演的动力却是来自于一位女郎——书中那位美丽的、心灵丰富深邃的女读者。他要通过在她心中制造空白来强调自身的真实存在,而这,同他所宣称的宗旨正好相反。他对她的异常强烈的爱一点都不虚无。人生面具表演的特征是由自我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决定的,唯有表演,能够将对自我的认识层层深入地进行下去。虽然你永远不可能“到底”,但每深入一层,你的眼界又大开一次,永远没有尽头。在这个过程中,面具挑战着人的认识欲望,反复地逼问人:你到底要什么?你对现状是否满足?
我终于读完了卡尔维诺的这部杰作。我,就如文中的“男读者”一样,现在已经将我内部的那个世界同书中的世界混淆起来了。也许是作者将我拖进了他的世界,也许是他的奇妙的讲述带出了我的世界,更可能是我们都在讲述那个人类已有的、共同的世界。讲述者无比幸福,阅读和写作令人陶醉。人类自古以来就在进行着的这种活动,还将永远进行下去,直至天荒地老也不会停止。从青年时代开始,卡尔维诺就隐约地看到他的心中有一个黑洞,有一条“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经过了30年的漫长跋涉,他终于在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阴沉沉、黑糊糊的旷野。欲望的火焰在心中燃烧,使得他通体放光。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将他看见的忠实地记录下来了。这样的风景对于我的心灵的作用就像一次地震。本来,卡尔维诺的天职就是促使人的灵魂里爆发大革命,他在小说中以身示法,反复地演出了革命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