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雪(第3/7页)
“这是木叶县来的客人。”阿依又说。
“我也这样想,刚才我在唤一个人,是不是碰巧将鸟儿唤出来了?”
“六瑾在唤自己的爱人吧?”
“不,不是。啊,也可以说是,他那么美,像黑夜一样美,像动物一样美,又像一朵云。你想得出来吗?他坐在岩石上守夜的时候,遥远的西边,大地上鼓声隆隆。”
雪又开始落了,六瑾同阿依开始讨论设计院的问题。她们两人都明确地认为自己是设计院的孩子,虽然一个住在院里,一个住在院外。那么,这个庞大的,几乎占据了小石城一半以上土地的设计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呢?六瑾回忆着,她想抓住老院长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感到力不从心,她的叙述断断续续,她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感受传达给阿依。可她又不能不说,她要是不说的话,设计院就更不清晰,更虚幻了。阿依同情地倾听着,不时小声地补充一两句话。当然,她听懂了。最后,两人都沉默了,也都听见了雪花落地的细小的声音。阿依有点犹豫地说:
“清晨的时候,我从羊的眼睛里面可以看到设计院的活动。还有,我妈妈临终前的瞳孔里头。”
六瑾的思路一下子变得开阔了,她说:
“你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你,还有我……前赴后继!对不对?”
“对!对!还有张飞鸟!”鹦鹉说。
张飞鸟落在窗台上,一共三只,都是那种袖珍型的,身上有点湿。六瑾想,它们大概全是从旋涡里头挣脱出来的。它们就是樱的精魂。一瞬间,她对樱的思念变得无比强烈了。
“我们只爱设计院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阿依说。
“可我,直到最近才慢慢清楚了。我不如阿依那么纯粹,有什么东西总是蒙着我的眼,也可以说我从前视而不见。我真羞愧。”
阿依离开了好久,六瑾还在想樱的样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就住在这个父辈男子的身体里。现在她似乎有点明白当初父母为什么要离开了。她记忆中的一些隔离箱现在正在融会,障碍正在消失。她眼前出现了金黄圆月下的荒岗,但那已经不是荒岗。而是长满了郁金香的花园。
六瑾打着伞,踏着雪来到外面,她向宋废原的烤羊肉店走去。
她老远就看到店子又扩大了,生意兴隆。她推门进去,里头热气腾腾的,人的脸全都模模糊糊。她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宋废原的儿子小宋立刻过来了。就好像她刚一进门就被他注意上了一样。
“六瑾姐姐,你很少在雪天里出门吧?”他说。
“嗯,你这里很好,雪天里就更觉得你这里好了。屋里怎么这么多水蒸气啊?谁都看不清了。”
“我用三只大铁锅煮水,将店里弄成了这种样子。大家的反映都很好。”他说,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因为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别人看清自己的脸。”
六瑾夸奖他的办法,说他的生意做得好,超过了父亲。
“啊,我不过是为你们这些心里痛苦的人做点小事罢了,我哪里能同父亲比!不瞒你说,我父亲是我的精神导师,他现在离家了,但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密切。你光要一碗面吗?”
六瑾慢慢地吃着,这些在蒸汽中浮动的人脸给她一种很新鲜又很飘逸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令自己吃惊的话:“这就像在非洲。”
“这就是非洲。”有人回答她。
说话的是老石,却原来老石就坐在右边的桌子旁。他并没打算过来,就在那里同她说话,他显得很放松。
“六瑾,我每天都来这里呢。这个小宋,很有创意。”
“废原不回来了吗?”她问。
“不回来了。他要过一种更有勇气的生活。六瑾,你常来这里吧,这样我就可以不时见到你了。在这里真好,一点都不用害羞。你会来吗?”
“好。”
小吃店里有一些狗在桌子下面钻来钻去的,六瑾以前也看见过它们,这些狗的眼神同阿依的羊的眼神一样,悲哀得让人心凉。现在它们隐身在水气中,像一些心事沉重的动物,轻轻地哭着。六瑾想,它们一定是想念老家了。
六瑾走出店子去买面粉时,看见两条大狗跟出来了。她买了面粉回家,它们还是跟着她。但是六瑾到家之后,它俩就呆在院门口不进去了。六瑾起先也没在意,只顾忙家务。当她坐在厨房里小憩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母亲同父亲之间的对话。
“那花园,怎么在狗的眼睛里?”母亲问道。
“狗是历史的记录者啊。”爹爹说。
六瑾连忙起身跑到院子里。那两条大狗看样子站了一段时间了,身上落了一些雪花。它们看见六瑾过来了,就一齐发出奇异的哀号跑掉了。六瑾感到自己又犯下了疏忽的错误,以前多次有过这种情况。她重新坐下来,竭力搜索关于那个花园的记忆。好多年里头,她总听到这个人或那个人用隐晦的语气提起某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热带花园。从来没有人向她明确地解释过。如果羊肉小吃店里没有蒸汽,她是否就能从狗的眼里看到花园?这个小宋,还有老石,他们在精心掩盖的那种事。正是她永远会疏忽掉的那些事。她又回想起她买面粉时,在她后面排队的中年妇女对某个人说:“这种雪天,园丁老人的日子一定难过……”她听到了这种议论却没有去细想,她总是如此。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有点接近那个传说中的事物了。也许,狗叫是因为某个老人的生命垂危吧。六瑾的好心情开始转化了——雪花并不能掩盖那些可怕的沟沟壑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