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瑾和蕊(第3/8页)
“你在公园里休息得好吗?”
“好。太阳暖融融的。老爷爷有九十多岁了,总来陪我,他很寂寞。”
因为所去的方向相反,他们在车站门口分手了。六瑾站在灯柱下,直到男孩那细长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六瑾发现自己在心里呼唤他,她并没有有意识地这样做,可是走了好远,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呼唤:“蕊,蕊!”他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你见过这个孩子吗?”六瑾问老石。
“没有,刚才你讲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思,这个男孩,这个蕊,他是不是来自那个热带花园?”
“啊,花园!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的父母告诉过我,那是最最虚幻的,男孩蕊,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啊。”
“嗯。也许虚构的东西正悄悄地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感到没有把握。我去过河边了,很脏的河。你父母告诉你的事在那里可以看到。”
虽然老石稳稳地坐在那张藤椅里头喝茶,六瑾却感到了他的心在乱跳。是他们的话题使然。不知为什么,六瑾心中对这个男人的渴望正在落潮。她东张西望的,她在用目光寻那只鸟呢。但是她又隐隐地知道鸟儿不会再出现了。她有点遗憾,又有点释然。风儿凉凉的,带着雪山的味道,六瑾用力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雪豹之谜。她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思想说了出来:
“蕊的事情就是雪豹之谜。”
老石听了她的话,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慌乱。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终究还是没有弄明白,也许永远弄不明白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俩正为同一件事感到困惑。夜空里的星太美了,又美又大,这是在内地见不到的景观。面对这种夜空,任何讨论都是进行不下去的。虽然双方都沉默着,可是都听见了对方的无声叹息。
“我小的时候,因为喜欢乱动乱跑,福利院的厨师就将我放在那个高高的灶台上,两腿悬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你看有多么糟糕。”
六瑾看见孟鱼老伯提前来到院子里头了,他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没有拿编织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老石站起来告别了,他说:“六瑾,我真想永远在这里坐下去啊。坐在你这里就像坐在雪山的半山腰!”
六瑾将他送到院门口。她注意到两个男人相互打量了一秒钟,孟鱼老伯的脸在暗处,老石的脸在明处。
老石离开之后,孟鱼老伯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小巧的鸟笼,他将鸟笼放在地上,六瑾看见了那只张飞鸟。是她的张飞鸟吗?她蹲下去,打开笼子的门,小鸟跑了出来。但它并不跑远,就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的。
“他心里充满了死的念头。”他突然很清晰地说。
六瑾吓了一大跳,她从未听过老人发出这么清晰的声音,她觉得这声音和语调很熟悉,充满了过去时代的遗风,令她想起她的父母。
“您说谁?”
“哼,还会有谁!”
虽然还是温暖的夏末,六瑾全身都变得冰冷了,她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她感到自己犹如置身于雪山顶上。她低头一看,小鸟居然自己钻进了笼子。这只鸟一定就是她的那一只,它居然被老人驯化了。她对老人说自己要进去了,因为感到身上冷。老人没说话,只是从暗处看着她。
六瑾回到房里后,就从柜子里拿出冬天穿的厚睡衣来披上。她从窗口向外张望,看见孟鱼老伯正弯下腰去拿那只鸟笼,他将鸟笼放进了自己那宽大的外衣里面。她低下头,拉开抽屉,里面躺着母亲新来的信,白天里读过一次了的。母亲在信里告诉她,父亲的失眠症还和从前一样,最近他生出了一个新的爱好,就是下半夜下楼去那条烟雾沉沉的大街上溜达,一直溜达到天亮才回来睡觉。早晨他进门时,手里往往拿着一件东西,他将那东西往桌上一放就睡觉去了。母亲认出来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家很久以前的用具——他俩还未去边疆时的那个家。一个台灯罩啦,一只鞋拔子啦,一把尺子啦,一座微型盆景啦,甚至还有个铜风铃。母亲问父亲是哪里找到的,父亲说,在烟雾最浓的地方,用手在空中抓几下,就会抓到一样东西。抓到一样东西之后,他就可以睡得着了。如果什么都没抓到呢,那可就惨了,因为没睡觉会时时刻刻有自杀的冲动。“我的意志力一天比一天薄弱。”他说。
六瑾重读这封信时,像从前好多次一样,心里又一次感到有点欣慰。她记得从前父亲在这里时,有时连续一个星期根本没法睡觉呢。而现在,怀旧的记忆竟能将他带往梦乡,这是一件很好的事。看完信,夜已深了,老人早就走了。没有任何小动物出入的家给六瑾一种阴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用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但什么也没有。她对孟鱼老伯有点怨恨,他为什么要带走她的鸟儿呢?他是有意要将她的院子里弄得很荒凉吗?最近阿依越来越漂亮了,是种咄咄逼人的美,六瑾感到她的黑眼睛在向外喷火。在市场的那个院子里,她藏在羊群当中一声不响,不知为什么,六瑾觉得她身上带着匕首。看来她是一个意志力极为坚强的女人。那么,她同孟鱼老爹和孟鱼老伯的关系现在已经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六瑾设想不出。对面房子里面的人们的活动对她来说,现在更加显得神神鬼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