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3/10页)
远方传来隆隆的炮声,是有人在雪山那边放炮。小贵伤感地说:“他们要开发雪山。这一来,我夜里就没处可躲了。”
年思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了三天了,就只是看看资料,因为院里没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她的办公室位于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是围墙外面的那个乱岗,乱岗上有一丛一丛的蒿草,一种不知名的黑色小鸟在草里跳进跳出的,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水泥地上砸碎了瓷盘一样。有时也有一两个人从岗上经过,是拾荒的。如果是太阳落山的时刻,拾荒者就变得脚步匆匆,惊慌失措,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年思听隔壁科室的人说这个乱岗有个名字:鬼门关。她回想自己和胡闪在这里迷路的事,至今仍觉得很怪异。当时她的确看见了设计院,但她一点都不认为那是设计院,她还以为是一些废弃的民房呢。那天傍晚,在夕阳中,这些房子显得特别破旧,年思看了心中就生出恐惧,所以她才没对胡闪提起。现在时刻对着这个乱岗,年思心潮起伏,一些奇怪的念头先后冒了出来。
首先是院长,年思觉得自己来小石城之前曾一度同院长很熟,只不过后来忘了这事而已。也许她曾在学校做过她的老师,也许她是自己某个同事的母亲。她认定她和她之间从前有过一段相处的时光。年思为自己的彻底遗忘感到沮丧。当黄昏降临,那些黑色小鸟全部回到乱岗上的草丛里时,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她分明看见了自己人生中那一段一段的空白,那些空白都是由最不可思议的事演化而来的。
接着是她的宝贝女儿六瑾,她之所以逃避六瑾,将她扔给胡闪,自己躲到这里来,除了受不了婴儿的哭声以外,还因为婴儿的目光。她的女儿确实不太像一个婴儿,那么小,就有那么明亮的目光。年思是烟城长大的,习惯了人们那种朦胧的眼神。所以当她同女儿对视之际,她就感到体内全部空掉了,似乎要发狂。女儿的哭闹也有点奇怪,好像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哭的节奏里头有种示威的味道。胡闪总是耐心耐烦地伺候女儿,从不违背小家伙的意志,在房里奔过来奔过去的,这一点也使得年思对他有所不满。不满上涨到一定的时候,年思就会故意将女儿抱出去,放在地上。女儿灵得很,开始还哭,后来只要一接触地面就安静了。年思发现她那双大眼睛甚至能追随天上的鸟儿了,真是个早熟的婴儿啊。坐在办公室里想念女儿之际,她一下子感到这个婴儿是一个深渊,一块沼泽,她自己正在一步步陷进去,每陷进去一点,就有灭顶之灾的预感。她给女儿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想压压邪气呢?
她对丈夫也有奇怪的感觉。先前在烟城时,她同他离得很近,思想上有频繁的接触。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是在这个乱岗上,她感到丈夫的思维正在变得迟钝,他好像长出了一层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了。当疯子将他俩扔在乱岗上时,她蹲在地上叹气,并不是因为懊悔来这里,只是因为心里涌出的那种孤独感。而胡闪,以为是前者。她也知道胡闪的思维并没有停滞,只是她自己触不到他的底蕴了而已。此刻,她看见这些黑色小鸟从乱草丛中飞出,没入云层中不见踪影,她心里很惆怅,对一件事很拿不定主意——丢下还是婴儿的女儿,究竟会不会有报应?她又安慰自己,反正还有胡闪,他们父女俩维系着她同女儿的间接关系。在这个透明的城市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好是间接的。
想到这里,年思无意中一仰头,看见了靠近天花板处的大壁虎。这里的壁虎真大!看来它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里有几个小时了。
“年老师,下班时间到了。”
是黑人在说话,他还笑了一笑,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年思刚来时被他吓了一跳,因为她万万没想到设计院里会有非洲的黑人,而且说着她自己的语言。黑人的名字叫樱,清瘦的身材,英俊的面貌,大约三十岁左右。他每天来年思的办公室好几次,像一个报时的人。一会儿说,“离下班还差1小时15分。”一会儿又说:“你看,多么快,我们工作两小时了。”年思感到很难弄清他这样做的真实意图。一次年思到了他的办公室,她看见空中有好多绳子系着的骷髅,一律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樱拉上了窗帘,房里暗暗的,有点恐怖。他正就着一盏台灯的微弱光线绘图。他的面相有点凶,像一只黑豹,可是他一抬头看见年思就笑开了,和善而亲切。
食堂离办公的地方还有一段路,他俩一块走在小路上。樱老是弯下腰去采野花。他告诉年思说,他在8岁前一直住在非洲,在好几个国家里流浪。是院长的父亲收养了他,还将他带到了这里,可惜老人很快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