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启明(第2/9页)
启明一边做风浴一边想念他的家人时,并没有丝毫的伤感。那是一种神往,贫困的家在这种神往中变得美丽了。他记得他走的时候三个妹妹是那么留恋他,她们眼里都噙着泪花——父亲不准她们哭。她们那粗糙的手被冷水冻得红通通的,家族遗传的扁鼻子使她们显得特别纯朴。当时启明马上扭过头去,因为他自己也要哭了。后来他还同母亲的墓告了别,他将自己那少年的脸贴在那块石头上,一下子就感到了母亲的体温。那个破渔村,那三间难看的土砖房,里面有过多少人间温暖啊。他坐在家门口就可以看见海鸥。的确,每次看海鸥时,心里就隐隐约约地产生出远走高飞的念头。爹爹是怎么知道他的念头的呢?尽管对遥远的家乡感到神往,他却并没有要回去看一看的计划。一方面是他酷爱这种远距离的美感,生怕因为冒失举动破坏了自己的这种精神享受。另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原因就是,他当初离家是遵从父亲的意志,而不是自己独自做出的决定。在路上,他心中悲愤,一遍又一遍地发过誓:永不返回。二十多年过去了,启明反省自己当年的事,开始质疑自己的看法。那真的仅仅是父亲的意志吗?如今,他多么喜欢这里的一切,对自己的生活自足又自满。是他那次唯一的迁徙给他带来了这一切!试想,如果他的父亲不是那么敏锐,不将自己委托给那名干部(当然是父亲长久的谋划!),他现在的生活还会是这个样吗?
新来的年轻夫妻对此地充满了困惑,尤其是那男的。这一点启明看在眼里,因为从前他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谁不会为小石城风俗的奇怪而困惑呢?那时,困惑和难受里头又有欣慰,直到使自己转变的那件事到来,就把这里当成家了。启明的“那件事”就是他的维族美女的出现。在那之前,当他在工地做小工的时候,他时常困惑得班也不愿上了,一连几个小时坐在河边看红柳呢。工头是个和气的半老头,他蹲下来,拍拍启明的背,说:“你回不去了啊,孩子。”他让启明抬头看天,启明看了,没看到什么,不过是一只苍鹰,天那么高,天的颜色一点都不温柔,完全不像海边的天。工头又让他再看一次,看清楚,于是他再次抬头。他忽然明白了使他困惑的事,站起来,默默地跟随工头返回工地。多么奇妙的感受啊,工头真了不起。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注意过这个老头。他倒是看到过他的家属,那是三个衣裳褴褛的孩子,但那些孩子的目光全都镇静而明亮。他们都同他一样在工地上做小工,他们一点都不困惑,大概因为是本地人吧。经历了这种种的事之后,启明看到胡闪夫妻被疯汉扔在乱岗的一幕,就觉得特别能理解他们的慌乱了。过了没几天,他就感到年思已经有了一些本地人的风度了,他也觉得胡闪正在进入角色,虽然他自己还不理解他所成为的角色。胡闪有点急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平静的边疆的风物会让这位青年男子变得沉着起来的。启明之所以会去注意这对夫妻,是因为他们令他回忆起刚刚来到边疆的自己。
那一天他做完了工作后坐在假山的圆石上休息。朦胧中感觉到有一头羊在向他挨近,羊的脖子上还系了一块红布呢。那可是只温驯的羊,闻闻他的手,就在他的身旁蹲下了。当时启明正在渔村同童年的伙伴打架,对方将他摔倒在地,一只脚踏在他胸口,从上面看着他。羊在他身边一蹲下,对手就不见了。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年思。他立刻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嘿,打了一个盹。”年思表情怪怪的,像在同某个看不见的人讨论问题一样,说:“嗯,我感到这里啊,很多事情分不清,全夹杂在一块。怎么说呢,这里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你看那只鹰,飞飞停停的……所有的事都悬而未决啊。”启明心里暗想,这位新来的小女人,已经成为小石城的一员了。世事的变化多么迅速啊。听说他们是从烟城来的,被烟裹着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啊?年思还是坐在石头上,她那白白嫩嫩的脸在这些天里被这里的风吹红了。她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所以启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她说话。多少年了,除了他的偶像,他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个女子呢。他有点紧张。女人一边沉思一边从身边揪了一些野草,她灵巧地将野草编成一个环,戴在头上。启明的心悸动了一下,有股怀旧的情绪升起,可他一时又想不起对应的画面。于是他竭力去设想烟城的风景。那会不会类似于渔村有雾的早晨呢?那种时候,人们常常面对面地撞在了一起。
“年老师,习惯这里吗?”他有点迟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