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40/41页)
最高指挥部早就考虑到了漫无尽头的艰苦工作给人带来的不堪忍受的虚无感和绝望感,这才制定了分段建筑的高超策略。这种策略不是为了达到一个宏伟的目标,而是为了让劳动持续下去。实际上,目标就在劳动当中,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自欺。人们的自欺正是最高指挥部策略的体现。由此联想到劳动的性质,劳动自身的矛盾性质决定了它只能通过自欺来实现。从逻辑上说,墙是无法抵御入侵之敌的,通天塔也不可能建在这种墙上。可是在最高指挥部的操纵下,劳动的热情高涨,泥水匠们在劳动中将以上事实忽略了。他们将自己的生活分为一些阶段,盼望着完成定期的任务,盼望休假,盼望获得荣誉;而时光,就在这划分中一段一段地溜走了。从泥水匠来看,每一段的劳动都充满了辛酸,其间也不乏幸福时光。而综合起来考虑又似乎毫无意义,脑子里只留下一片空白。目标过于宏大,也就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是最高指挥部使得泥水匠们的卑微劳动与伟大的目标相连,并通过劳动将他们从彻底的绝望中拯救。在劳动的持续中,泥水匠们体验到了生命的欢乐和痛苦、企盼和满足,也体验到了目标的真实存在。劳动,被分割成无数片段的劳动,那些有生命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砖,满是憧憬的有经验的手,这才是一切。也许这就是最高指挥部隐秘的目的?用不着在虚设的目标面前过分自卑,只要朝那个方向努力就行了。万里长城只能在我们每个泥水匠的心中。这似乎是一件可悲的事。可除此之外它还能在哪里呢?这又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看看这位泥水匠吧,他衣衫褴楼,面目消瘦,内心时刻承受着信仰危机的折磨,可是没有谁比他的信仰更坚定的了。我们看见他早晨起来神情阴郁,睡眠不足,一举一动都显得迟疑不定。但这只不过是他一天中的低迷时分,一旦工作开始,他就变成了优秀的工人。他的身体柔韧,双手灵巧无比,他那非凡的大脑无所不包,不但运筹着眼下的工作,还能将无限深远的将来抽象出来。这样,他以准确的动作放下的那块砖就成了通天塔的一部分。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全身都感觉到了:塔就在眼前,趁着还可以看到它,快快砌下去吧,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于是泥水匠埋头砌下去,敏捷的动作透出优美的旋律,群山也为之动容,变得默默无言。有关帝国与长城的怀疑在这自信的操作里不断化解……
帝国的存在无法在现实中证实,正如长城的功能无法证实一样。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帝国一钱不值,长城毫无用处。我们找不到帝国,也不能将庞大的长城整体用来做御敌的武器,这不是我们的错,只不过是我们内心与生俱来的一种困难,我们存在的一种方式。因了这种方式,我们才生出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渴望。在对帝国和长城的向往中,我们卑微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每个人都向另外的人发出那种信息:“是的,是的,它是存在的。”虽然这种信息未经证实,我们却需要这种紧贴的感觉,它能不断地为我们抵御信仰的危机。然后就是各自孤立的工作了。泥水匠遵照最高指挥部的指示将自己的生命一段一段地分下去,直至最后分完。每一段都有明确具体的目标,小目标在想像中与大目标紧紧相连,泥水匠因此才能集中精力为此而奋斗,过着一种充实的生活。也许他对终极目标曾有过深深的怀疑,在那种时候泥水匠也许变得脆弱了,陷入了绝望和对自己的极端不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过,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雄伟的万里长城矗立在我们眼前的事实。这就是长城,局部来看是残缺的、脆弱的,整体来看是完美的、坚不可摧的;它是人类精神中的“优点”与“缺点”的集中体现。分段建筑是多么合理啊!最高指挥部想得多么周到啊!
三部经典之间的联系
——《神曲》《浮士德》和《城堡》
将这三部经典从时间上连接起来便可以看出人类艺术精神发展的轨迹。我们今天称之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东西实际上早在《圣经》故事里头就有了,这条地下的文学的河流随着外部世界的变迁或强或弱,但从未消失过。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些文学的巨人将黑暗中的河水激起波涛,推动其向永恒和无限流动。对于纯文学的前途我是充满信心的,一种几千年都从未消失过的东西,当然不会在今天衰绝。我想,艺术即人的本性,人作为人的前提。每一个人,只要他不自甘退化,他就是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艺术化可能性的人。这三部作品的共同宗旨就是向世人展示:人如何将自身艺术化,如何从肉体之中榨出纯精神,从而使其灵魂永恒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