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37/41页)

最令人感叹的是处在这样大的困难中的克拉姆,居然还会有如此从容不迫的风度。人很难设想出,他是如何将思维发展得这样复杂而又精致的。这样看来他的残疾反而是他的优势了。他行动不便,因此才呆在房间里从早到晚想个不停,连觉都不睡。他的思想的起因是痛,不能思考的痛,后来他开始了思考,思考又加剧了痛苦。他这样一个残疾人,只能用痛的方式来活,也只有痛可以激活他僵死的思维。是选中了K之后,痛苦才成为现实的,不然就只是壅塞在他脑袋里的一些理念。渠道畅通后,痛感就源源不断地输出,外乡人的身体成了他的实验品,幕后的残疾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从外乡人身上榨出痛感,作为他继续思考的依据。他的思想似乎战无不胜,又似乎处处受挫。从K的体验来看,每次他行动之后,都发现自己仍在克拉姆思维的网络中。克拉姆的体验则应该是,每次他要推理,就必须借助于K的行动,不然寸步难行。雪地上古怪的脚印其实是两个人共同的作用力造成的。那些理念在老狐狸的脑子里已储存了那么久,现在才发挥出来,在世俗的人们看来,当然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晦涩有多晦涩了,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从另一方面又可以说,克拉姆思想单纯,他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思考”,一切听凭K生命本能的发挥。既然脑子里什么都有了,还去想它干什么,只要顺从那个人肉体的动作就可以了,肉体每动一下,都会带出一个复杂的模式,一切刻意的推理全是无益的,人只要静待就行。所以谁也看不见老爷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没有表情,他在静待,等K做出那些动作来,他知道K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他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K的身体。克拉姆的复杂和单纯都是历史的产物,时间冲掉了掩盖在上面的所有泥沙,将本质的东西赫然显现,那种尖锐的对立确实令人的目光难以长久注视。人不明白本质何以会是这个样子,也不能预测它还要发展成什么凄惨的样子。人惟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它还在发展,发展本身证实了它是不会消亡的。

克拉姆为什么要让K蒙在鼓里呢?这一点首先是根据K的本性决定的。K并非缺乏推理的能力,相反他这种能力非常杰出,但他注定了是一个行动者。在他身上,直觉和本能以明显的压倒优势占上风,其他的一切都要借助于直觉的力量。凭本能活就意味着蒙在鼓里活,但又不是完全不知情,因为有克拉姆在旁边不时作出暗示。这种半自觉半迷糊的方式,是最适合于K的方式,由此产生的痛也是真痛。假如K同其他村民一样,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那股冲劲,那种蛮力,他的丰富的感情色彩也会变得苍白。他天生不是个教徒,对世俗之谜的兴趣太大,什么都想过一过瘾;他有哲学玄想的能力,但无意去发挥,另外一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出了逻辑的魅力;他在克拉姆的帮助下找到了舞台,这舞台是他一个人的,克拉姆因为行动不便永远在幕后。啊,那混合了盲目和自觉的表演令他畅快淋漓,没有比这更能展示他的灵魂的了。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他对K的这种安排是蓄意的又是顺其自然的。克拉姆已经什么都看透了,他那衰老的思想再也不能给他带来激情,如果再不发生奇迹,他就要死了,硕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废弃的思想漠然死去。很久以来,他就已经厌倦了自己那种过于清晰的推理,他需要生命的体验,而生命已从他体内退去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远道而来的K风尘仆仆地闯进了他所在的城堡领地。老狐狸立刻眼睛一亮,他看透了这名外乡人身上的一切。K的生命活力正是他所需要的,老狐狸要通过吸血来激活自己那些僵死的思想。为什么他不能向K说清他的意图呢?因为“活”的前提是蒙在鼓里(有意的或无意的),他深知不让K明白底细的好处,他是一只专为自己打算的老狐狸。是看见了K,克拉姆的痛苦才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的。由痛苦萌生的激情改变了克拉姆的全部生活,他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活力,思想不再是一些空洞的形式,外乡人的表演给它们充实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克拉姆的痛苦是永恒的,这永恒的痛是人类无限的希望。生的处境已不堪入目,但生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正如痛的权利不能被剥夺一样。被思维之父选中来做实验的艺术家K,他所做出的精彩表演,将生命痛感的悲壮展示到了极致;他的表演将永远留在人的记忆的最深处,重新化为人生存下去的动力。

布鲁娜妲之歌

——读《美国》

谁能料得到,在诗人那干竹子一般枯瘦的躯体之内,会潜伏着这样一个胖大、笨重、狂暴专横、反复无常而又阴郁至极的艺术之魂?她就是日夜兴风作浪的布鲁娜妲,城市上空那块阴暗的领地里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