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31/41页)

绝境求生——一家人体验到的城堡意志

奥尔伽一家人落入绝境求生的处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城堡在这个过程中让这个倔强的家庭展示了灵魂的最深的苦难可以达到何种程度,而人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苦难中又能干些什么。我们跟随奥尔伽的叙述往前,处处感到城堡那凌厉的、紧逼不放的作风,那看似冷漠、实则将激情发挥到了极致的、差不多是有点虐待狂的感知方式。城堡要对奥尔伽一家人干什么?它要他们死,但又不是真的死,而是在死的氛围中生,在漆黑一团中自己造出光。

首先死去的是阿玛丽亚。索蒂尼在那封信的末尾逼问了她那个人类的永恒的问题之后,姑娘便以她勇敢的气魄和深沉的情感选择了一条比弗丽达等人更为艰难得多的道路——用拒绝爱来爱。这样的爱是永远的沉默,差不多等于无。她为什么作这样的选择?因为心气高,因为意志强。这一来的后果不光是她本人世俗情感的死亡,还造成了整个家庭的巨大灾难。城堡开始了对这一家人的剥夺,或者说这一家人在城堡的威慑之下开始自己剥夺自己。那位老父亲,将自己家里的财产全部花光了用来贿赂城堡,最后连健康也失去了。于是他成了自由人。自由人能干什么?自由人可以自己设定目标来生活。老人做出了示范,不断地无中生有,不断地造出光来照亮他们阴暗的小屋。若不是落到这种地步,又怎能体会到绝境逢生的喜悦?由于缺少上帝,老人自己就成了上帝。理解了老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三个倔强的儿女。这位老人本就知道背弃了城堡就要遭天罚,并且坦然地承受了命运。他采用的方式是最黑暗的忏悔——既无对象,也不知具体罪行的忏悔。这种忏悔深如无底洞。但是还不行,他还得自觉地去找对象,找罪行,一刻都不停止!他找了又找,直到他和母亲两人瘫倒在城堡大门口的石头上,再也不能动弹。奥尔伽也是死而复活的典型例子,是黑暗中的造光能手。在她这里,永远是天无绝人之路,永远有不抱希望的希望。她不但自己承担苦难,还将弟弟造就成一个信使。她的能量大得惊人,她的创造令人目不暇接。是城堡用它的意志,那种强横的意志激发了她体内的创造性吧。现在我们看到了,对于这不平凡的一家人,城堡所说的是:要么去死,要么创造,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我们还看到,穿过城堡原则的缺口,有无限的生的希望在活跃着。人必须拼尽全力,从缺口挤出去求生。

城堡的意志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对奥尔伽一家人身上这样表现得如此强横。在此处我们真切地感到了造光的冲动——那种伟大的瞬间的再现。每一个进入这种诗的意境的读者,都将体验到跃动的、痛苦的愉悦,和在诗人的引导下一道来创造的愉悦的痛苦。谜底终于展现出来:城堡的意志原来是人类自身那永生的意志,那扑不灭、斩不断的意志。这种意志突破思维的权限,将天堂与地狱合二为一,将透明的寓言的宫殿建造在巨大的废墟之上。而当我们定睛凝视这种意志时,它又重新化为更深奥的、永恒的谜语。

城堡的起源

——《城堡》分析之五

当所有的“生”的理由全都被否定,人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如《审判》中的K)时,人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体内那种不灭的冲动了。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如果还不甘心死,还要冲动,对于他,城堡的轮廓也就在那山上初现了。由于没有理由,人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理由,那理由以自身的纯净与虚无对抗着现实的肮脏与壅塞。实际上,在先前的否定中城堡就同时在建立,只是K不知道而已。这样看来,城堡起源于人对自身现实的否定,也就是起源于自审。整部《审判》都在描绘着K如何徒劳地为自己那阴暗卑琐的“生”找理由,就是他的艰苦的寻找在证实着那种强大的法的存在,证实法也就是建立城堡。当法战胜了人的那一天,城堡的基本工程也就完成了,只是城堡还隐藏在云雾之中,要等待一个契机让K去发现而已。于是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K就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自己用无数痛苦、绝望和恐怖建立起来的庞然大物。他没有完全认出它,却又隐隐感到似曾相识;他自始至终将它看做自己的对手,却又到它那里去寻找继续生活的理由;(从前他否定了生,现在他又在用行动否定死。)他欺骗它,违犯它,目的是获得它的认可,以加强同它的联系。我们可以说,法是生的否定,城堡则是生的依据。否定了生的K还在继续活,他当然需要一个依据,有了依据的K的活法,已经大大不同于从前的那种活法了。从K的身上,从城堡的其他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那种相似的认知风度。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残酷的自我批判的风度,一种严厉地将自己限制在狭窄范围内生活的决心,从那当中城堡的气味弥漫出来,使人回忆起关于起源的那个机密。城堡开拓了人生,又限制了人生。在它属下的人都只能够为它而生,任何别样的生都是遭到它的否定的,只因为它就是你自己。与城堡相遇的K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留在城堡把戏演到底。已经觉醒的K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无知状态中去的,从前的一切挣扎和斗争,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清醒吗?很明显,从银行襄理到土地测量员的精神飞跃完成后,现实就显出了一种混沌中的澄明,人的行动较之从前更为艰难,人可以获取的东西在不断减少,欲望则在成反比地增加着。正是“缺乏”在激发着人的冲动。从另一方面来看,被激发出来的K的旺盛的精力又有了更广阔得多的用武之地。由于破除了内心的限制,现在他不论在何种难以想像的情况下,不论碰上谁,都可以即兴发挥,将其纳入自身城堡式的现实,进行一场生的表演。从前的无可奈何渐渐转化成了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