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15/41页)

列妮同布洛克及K的关系

列妮的职业是律师的护士,同时也是律师的助手。长期同律师生活在一起,她已经具有了律师的判断力和眼光。当然,由于她的职业,她更有人情味,对人的弱点更能体贴,使人产生可以亲近她、依赖她的幻想。一旦涉及法,她就变得和律师同样冷酷了,由于性别的原因有时还显得更有恶意。布洛克是一名老被告,长期住在列妮为他安排的小房间里;他那阴暗的生活使他早就丧失了往日的活力,也使他的思想变得如此单纯、执著、乏味。他也是列妮所爱的人,列妮在案子开始时就爱上了他。随着案情的持续,他越来越驯服,越来越自觉;他身上的血肉也不断变为抽象的理念(这个理念正是列妮和他所共同追求的)。所以列妮对他的爱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爱情被滤去了世俗的杂质,消除了世俗的热度,成为生硬的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她同他心心相印,任何一句话、一件事他们之间都有默契。然而不可否认,平淡与厌烦也是这种爱情的必然产物。到后来布洛克终于沦为一名奴才,列妮心爱的奴才。他除了对她的眼色极其敏感,把她的愿望当做他自己的愿望之外,对世俗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了。K同列妮的关系有很大的不同,列妮对K的爱也许相当于她对布洛克早期的爱。她像一个吸血鬼,一旦爱上谁,就要慢慢将那人的血吸光,让他变成空壳。K的活力远远超出了布洛克,他同列妮的关系马上变成了改造与反改造的关系,而K的坚决不服改造又正是使列妮迷醉之处。她爱他,又吸他的血,心底里又鄙视他的恶俗。K的改造过程是通过反改造来实现的,因而是不自觉的。这种不自觉同布洛克形成鲜明的对照,使得列妮时常对他又爱又厌恶,爱和厌恶同样强烈。律师的住所如同一个精密设计的阴谋网,列妮在里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是欲望的化身,她又使律师的理念在K身上活生生地实现,让K将法的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弄清楚,调动起K身上的主观能动性,为最后的冲刺作好准备。原来列妮的地位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低,在律师同被告的关系上,她是起决定作用的人,没有她,律师的那些理念就只能停留在人的脑子里,真正的辩护根本无法实现。回想K初到律师府邸时,叔父对列妮极力刁难,将她看做眼中钉,不就是在从反面强调她在整个辩护中的重要性吗?要辩护就要犯罪,辩护不是在申诉书上,而是在行动的体验里实现的。列妮这个尤物成为被告行动的中心,产生行动欲望的对象,主宰了整个事件的沉浮。由于这一切隐藏得很深,律师对她的态度从头至尾都显得耐人寻味,她对律师的服从也不是被动的服从,其间充满了创造性的发挥。两人珠联璧合,构成了完美的灵魂图像。

9.神秘的使者

罪行积累着,法快要露出狰狞的面貌,“死”的意志渐渐占了上风。一个雨濛濛的早晨,法派来了神秘的使者。这名使者以意大利顾客的身份出现,从头至尾讲着K听不懂的语言,后面的举动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将K约到阴沉沉的大教堂,让K一个人呆在那恐怖的黑暗中,自己却始终不出现。整个策划和教堂的氛围都暗示着这是一次死亡之约,因为最后的审判就要到来了。

K为什么如此轻易地就上当了呢?以他的干练和敏锐,难道事前就一点都没有看出些蛛丝马迹来吗?K的判断的障碍原来还是在他自己身上。根本的原因是他不肯放弃生活。他仍然要维持自己在银行的地位(虽然那地位马上就要崩溃了),他要同副经理争高下,他要避开同事的耳目处理他的案子,他对别人的怀疑提心吊胆。为了这一切,他不敢拒绝陪伴这个意大利人。考虑到长期以来形成的种种限制,现在他除了自愿钻进圈套外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呢?他要生活,要做银行襄理,就不能看见真实,就只能有一种思维方式,因为另一种思维是通向死路、绝路的,只能回避。但是法并不因为你不去想它它就消失,它在悄悄地变得更强大。随着末日即将来临,它派出了这个连行踪都弄不清的、一举一动都古怪得无法理解的使者来同K交手。使者身上散发出的陌生气息都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K只要抛开自欺的面罩,就可以认出这个人。但K怎能不自欺呢?他的全部事业、荣耀,他为人的根本,全都在这个世界里,另一个世界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注定了不可能也不愿认出这个人,哪怕事情重复一百次也不能。

但也不能说他绝对没有认出这个人。事情在K身上总是这样稀奇古怪的。他那些关于去与不去的推理,他对这项工作的矛盾态度,他努力要听懂意大利人奇怪的语言的努力,他在大教堂内为自己的滞留找理由的那些反反复复的思想斗争,以及最后留下来的举动,不都在暗示着相反的东西吗?K心里有鬼,神秘的使者就是那鬼的化身,指引着他走完最后的征途。就因为“死”的意志占了上风,“活”才显得如此急切,终于违反理性,自欺到如在梦中的地步的吧?也许,这个时候无论他眼前出现的是什么,他总找得出世俗的理由来作解释。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能在怀疑中踌躇不前。凡是发生的,总是合理的。他必须蒙住双眼走到审判台上去,否则那审判台远在天涯,永远也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