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20/20页)
我呆呆地站立在烈日下,有个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是我的那位古怪的朋友。
“你该回家了。”他朝我诡诈地眨了眨眼,“还等什么呢?人人都盼望一个体面的结局,你也不会例外。不过你不是已经有过了辉煌的日子吗?在你的家乡,阳光明媚的南方,你可以继续过这种辉煌的生活,你的生活方式已初具规模。看那隐蔽在密林丛中,飘渺的屋顶!看那屋顶的避雷针!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我想通知你,我的妻子也盼望你马上离开。想当初,她还曾经帮你将衣服下摆剪成流苏呢!你没有忘记这件事吧?”
我没有立刻回去,我在那破屋子里又躺了好多天,传达老头始终没来。我躺的地方也开始漏雨了,这房里再没一块干地方可挪,我就一动不动,让雨水滴在毯子上。我不再锁门,反而将大门打开。我想,现在就是法院派人将我捉了去,也是对目前状况的一种解脱吧。谁来理睬我,谁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身上只剩很少的钱了,这都是我从传达老头给我的工资里省下来的,因为我一直有那种不安全感。我数了数,一共八十三块,回去的路费是不够了。当然,必要时可以打溜票。
当我口袋里只剩下十块钱的时候,我的那位朋友来了。他以我熟悉的姿态快步走进房内,口里吵吵嚷嚷地,吩咐我赶快收拾行李回南方去。
“我连路费也没有了,怎么回去?”
“啊?”他吃惊地耸动左边的眉毛,“你竟然连路费也不留下!你一直就没有想过回去的问题吗?人类的虚荣心是何等的可怕啊!你从南方来到这里,当了一个什么哲学家,你以为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从此不必再回去了吗?算我倒霉,我这就去帮你买票,我们一起走吧。”
火车开时,朋友敲着车窗的玻璃,恶狠狠地说:
“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好,我又回家了,回到这个工作了多年的办公室。奇怪的是社长对于我将近一年的出走不闻不问,同事们也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我仍然每天去上班,处理稿件。连我的妻子也像没事人一样。我回家推开门,她看见我,抬了一下眼问道:“来了?”我说:“来了。”后来我们就一起坐下吃饭了。她始终没问起我这一年干了些什么。
于是只好我来问她。当天晚上,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她才打着哈欠说道:“什么一年?你不是只去了半个月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半个月。我的记忆从来没出过错。”
我经常与那位被我剽窃过的同事的妻子在走廊上相遇,她每次都朝我微微一点头:“你好。”
我记起来,大家对我这一次去北方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上一次可说是满城风雨,人人都谈论我去北方卖橘子的事,人人都称我为“哲学家”。而这一次,我去的时间长得多,却谁也不提这事,就仿佛我什么地方也不曾去过,就仿佛我一直与他们在一处,他们也不再称我为哲学家,而是直接叫我老D,他们明明是已经忘记我曾被封为哲学家这件事了。
有时候,在办公室里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也产生过将我在Z城的日子向他们炫耀一番的念头,因为我毕竟当过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并以哲学家的头衔白拿工资不干活,还差一点被科学院的院长亲自接见。如果我不离开,说不定传达老头终究会到来,我至今还在当我的哲学家,这可是与他们每一个人都大不相同的。可是每当我要开口,同事们就打断我说:
“这种事嘛,普通又普通,我们也经历过的,并没有什么意义。”
没人爱听我的辉煌的经历。
我的妻子也不爱听,还说我最爱夸大其词,明明去了半个月,非要吹成一年。
有一天,我又忍不住在人前说起:
“我有过一段传奇似的经历。我这个人微不足道,可经历是……”
我的话没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朝我竖起大拇指:
“老D真是越来越滑头了!”
“老D真是能说会道,别出心裁又花样翻新,哈!”
“我们这个时代不正是英雄辈出的大时代吗?谁能说不是??”
我的辉煌的经历暂时就留在我那不太清楚的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