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日子(第2/20页)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机会,于是我事先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朋友,请他来车站接我,或派人来车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话)。我走出车站,根本没有看见他。我担心他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就在车站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来。我记起了上回的教训,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辆出租车去找他。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拐来拐去,最后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面停住了。门开着,我一抬脚就进去了。屋里十分简陋,却挂着四五盏电灯,很刺眼,我那位善于信口开河的朋友就一声不响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着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他怪笑一声,说道:“我们这个地方根本不通邮,你还没看出来?这栋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里面就住了我一个人。你来了正好,我盼着你来,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说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说我无事可干。要是有事做,何至于躺在这里?不久前我刚刚越过了一道鸿沟,你来之前,我正处在危险的边缘,幸亏我挺过来了,这事一想起就后怕。我写信时忘了告诉你,我们这里根本不通邮,你给我写过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费了时间了。我特意搬到这个不通邮的地方来,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给我写信,甚至上门拜访。你知道,在我这种状况里,内心的宁静是多么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么,日常的骚扰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这么一个父亲,每天都用那种目光盯视你的一举一动,请问你还怎么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没放,就听他这么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计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写过的信了,也忘了我从哪里来,来干什么的了。
“你为什么一再失约?”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了。
“啊?对了,我和你有过某种约定!”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我答应过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断连缀起来,以便我有一个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嘘。”他猫着腰溜过去,将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是来找我的女孩子们,没意思透了,我总是躲着她们。”我明明看见窗外什么也没有。
说来也怪,从理性上说,我根本不应该在这个人这里待下去,我应该抬脚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两个小时!看来,我的这位朋友还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魅力,尽管他说谎,尽管他的话没什么意思,我还是留在他那里没走。
他又提议我以后将信写到他的一个舅舅家里去,要他舅舅转交给他。“这样就万无一失了。要知道我多么盼望听到你的心声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骚扰是完全不同的。有时候我想,我们分居在两个离得很远的城市真是一桩幸运的好事情,这使我们双方都产生了一种神秘感,然后我们通过信件传达这种神秘感。对这件事我有我个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两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来,陪我游览了一些地方。每到一处,他都兴致勃勃地指着一些女孩告诉我:×××是暗娼,×××靠偷东西为生,×××每次都将骗来的东西与他分享。按照他的说法,这城里的女孩大都是些堕落分子,而且大都与他有某种密切的联系。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个穷光蛋,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每次我们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绝不提到钱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么生意的话。那两天除了谈女孩,他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话题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诉我,有天早上起来,他忽然发现他的鼻尖有两点红的,他吓了一大跳,认为自己患了那种酒糟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将自己的形象确立为一个酒糟鼻患者。尽管只有鼻尖上有两点红的,这也无妨。他想,一个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处世方式就是肆无忌惮。因为不论他如何矜持,人们也不会对他的鼻子产生什么好感或同情心;不论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这样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采取了肆无忌惮的方式,立刻就获得了巨大的自由。他这样决定了之后,就开始逢人便谈论起自己的鼻子来,所谈的方式或迂回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扬,反正看对手而定。此种谈话使他获得莫大的快乐。举个例子说吧,有一天他母亲来了,他就直接了当地向她谈起自己患了酒糟鼻这件事,不容母亲开口,他马上又补充说患这种病的人总有某些天才的迹象,如再加上勤奋努力,日子长了,事情总要发生根本转机的。最近他一直在埋头做生意,很多大主顾都对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的生意,却是因为他这个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含义呢?这些话母亲虽不全信,还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亏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觉好多了。”他凝视着前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