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1/30页)

“你不能这样蔑视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后食客说道。

尊敬的首长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这样诞生了。那是一篇怎样的文章呢?通篇极尽吹牛编造之能事,又臭又长,无论谁都能看出文字后面那张流氓无赖的嘴脸。我在那里面振振有辞地陈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陈述我作为一个天才应该享受的特权。我还提到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坟茔间怎样与那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会面;那位大人物其实是没有实体的影子,但声音响亮如洪钟;他对我作了何种只有我能意会到的指示等等。写到这里,我又回到文章的开头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许是神仙投胎,一切发生的怪事全是天意;从今以后,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随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远站在我的背后对我加以保护;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着他写给我的密码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译。

我写完之后,就拿给食客过目。他皱着眉头看了好久,后来他批评我的文笔过于拘谨,说我还未充分展开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论事。从这里可以看出我脑子里的旧框框还远远没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对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松懈。(他将这玩艺称为工作!)

文章在报纸上登出之后,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们一批批登门向我表示敬意,每个人都说着类似的话,大约是这样的意思:这篇奇文真是感动人啊,若不是通过它,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精神上与我真正相通。过去十几年中,他们虽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与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为我不知出于何种忌讳一直没有讲真话,总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现在是云开雾散见太阳,我首次与大家沟通,达成了某种谅解。这一举动使他们每个人更加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调整步伐,直奔伟大的目标。

表示敬意的事大约延续了一星期,老两口的房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些人到处乱翻,随地吐痰扔果皮,还在房间里拍照,闪光灯亮个不停。只要我轻微地皱眉头,食客就威严地瞪我一眼,而这个时候,两个老家伙就充当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来拜访的人介绍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身体状况,每一次都用一个惊叹长句来结束:“A君的生活从里到外都与常人没有两样,却在我们眼皮底下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祖先的古训:‘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身边的这个例子是多么富于教育意义啊!”待到那些人离开,两老和时髦同行又陷入伤感情绪中,开始了漫长的回忆。他们并排站在窗前凝视着夕阳,用娓娓动听的声音谈到从前的日子,也谈到与我之间发生的小小的误会,以及通过误会如何增进了双方的友谊。然后他们,在暮色渐深时,在板凳上挤在一起,显出沉醉的神情,继续说呀说的,饭也不做,房间也不打扫了。看来他们对身外之物已经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谈论的事情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个多星期中,他们每天就是如此打发日子。有时忽然想起肚子饿了,就冲进厨房,胡乱熬一些粥,三个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后马上又沉浸在那种忧伤甜蜜的回忆之中,既飘逸又超脱。与此同时,食客监视着我的烹调,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自己的身体。

在所有的拜访者都离去之后,邻居一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俩首次交锋,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时,我们俩那场关于仪表的讨论达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层次?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记录?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终生都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为什么我不能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呢?啊?”

“当时你指责我殴打老人,要大家来看你的伤处。”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要谈谈深层的含义。难道我,一个如此有教养,富于哲理思考的老人,竟会不经过深思熟虑,随随便便对一件事发表意见?真倒霉,你我的记忆力都是如此糟糕,将那段最富于戏剧性的谈话彻底忘却了。这种损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就开始使劲地回忆。可时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现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龄不饶人,我的精力出现了某种衰退,幸亏这种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弥补了。可惜当时我俩交手时,老太婆不在旁边,为什么我事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是偷着回家。我在家中东找西找,蹑手蹑脚,生怕弄出过大的响声,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时间,我仍然落得一顿臭骂。邻居二说,只要我不到这块领地(他把我家称作他的领地)来骚扰,他保证要与我好好合作,他还将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举个例说,他有许多报界的朋友,他可将他们全部召集拢来,合力宣扬我的成就,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宣扬。至于现在,他不想强行赶我出门,一切都要自觉自愿,我应该趁早认识自己的错误。他俩实在想不出,我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明白人都知道,这里的一切早就与我毫无关系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确是空空荡荡,所有我原来那些家具什物都不知被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张床没动,大概他俩就睡在那里。每个房间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么呢?我故作神秘,东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脸皮,每次我都做出发现了一点什么的样子,竭力露出笑容来,其实是空手而归,什么都没发现。到了下一次,我又重复老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