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汇报(第18/20页)
首长同志,您没有打瞌睡吧?请您用点茶,再振作一下,我马上要说到紧要关头了,您别皱眉,当然我不是讲梦话,一切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不是一个喜好夸大事实的人。好了,那天夜里的事是如何结尾的呢?让我想一想,是这样的:当我快要化为乌有的关头,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将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现在那根棍子还放在我家门背后,以防不测之用。我记得那一棍似乎是兜头打下来的,我至今奇怪我的头盖骨怎么没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将黎明之时,我回来了,食客当即宣布,他对我这种表现深感失望,因为我是如此的轻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说:“一个对自己的同胞和生长的土地毫无兴趣,或者有兴趣但缺乏耐心的人,当不了真正的发明家。时至今日,我仍不能确定你是否是一段当发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迟时间,继续观察你今后的具体表现。”他又补充说,即使昨夜我的举动只属于一刹那间的反常,并无实质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谅,因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会逼得他离家出走。幸亏他找到这根木棒,用尽全身气力对我当头一击,将我打了回来,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就是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如果我还不服气,要继续昨夜的勾当,我尽管去搞好了,他也将随之出门远行,他要及时纠正他最初判断上的错误。他背靠房门,讥讽地瞧着我,一派“稳坐钓鱼台”的神气。真见鬼,昨夜的那一闷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觉自己又不能动弹了。我对自己大大地不满,甚至憎恨起来。我居然又十分地怀念起每晚来的那帮人了。我觉得,没有他们,我只不过是个木偶,成天搞些怪动作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而那些轻飘飘的动作毫无意义。如果我能够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项发明创造,即使那发明的内容不过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鸡独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干些什么?我能够、惟一能够的是与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食客冷冷地笑着。于是我佝偻着背,去厨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届中年,眼睛近视,手脚也不大灵便,每天仍在这弥漫着油烟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还不时受到斥责和辱骂,这就是一个发明家的命运吗?别的发明家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灿烂辉煌?这是一个讳莫如深的问题。很可能我的发明一钱不值,被人遗忘,我今天所干的一切等于零,或不过是些下贱的粗活,说出来也等于没说。即使这样,我还得走下去,我离了这些人是会活不成了,紧紧地跟上道路前方的发光体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当傍晚来临时,我已经是十分地渴望那种熟悉的喧闹,渴望房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一群人拥进来,做出种种横蛮无礼的举动,而我在那喧闹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梦,不停地被骚扰。现在我又认定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仅此而已。
可是他们没有来。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鸡独立的计划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为我对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怀疑的。首长同志,我觉得我的叙述有些不对头了。我按时间的顺序像报流水账一样和您说了大半天,这中间恐怕有些问题。对,从这中间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种企图,一种努力,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讲出一个来龙去脉,我想把我这个乱昏昏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当我讲了这大半天之后,我总算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这种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呢?除了饶舌还是饶舌。回忆从前,当我老婆和邻居们把我拉入他们的圈套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企图,也曾想作出某种努力,结果是无济于事,反而落进一个更大的圈套,当然我落进去之后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里面,再也不想出来了。看来我应该放弃我的努力和企图,从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这样做更有助于我达到这次谈话的目的。下面我将采取自己向自己提问的方式,我相信每一个问题的解答,都会有声有色地增加这次汇报的分量,从而使您对我形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上的看法,“整体”二字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等我想一想,我将从什么地方开始?怎样开始才有利?我马上开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发明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强调说,我的发明只能暂且从他进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闹算不了发明。当他在那个历史性的时刻进了屋,提到我的发明,发明就真正成其为发明了。在这以前,尽管有工业部颁发的证书也不能说明问题。工业部并未像他这样来到我家里,与我共同生活,怎么能断定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发明?据我自己说,他们也从未看见过我搞发明,从未询问过它是怎么回事。全部过程不过是我有一天将我的鸡蛋壳给一个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装蛋壳的纸盒,盖子也没去揭,就将盒子交给他的一个在工业部的朋友,隔了几天,发明证书就寄到了我家,同时,我的名字上了很多报纸,被称为“空前绝后”,再隔了一段时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只有当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后,我的发明才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难道不是他每时每刻在过问我的工作并加以指导?难道不是他始终在暗地里操纵,将我的工作纳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着猪狗般的饭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于我的发明,把我的发明当成他的命根子,这样的机运,我这一辈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当然完全赞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注重我的发明。他几乎时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识到自己作为发明家的重大责任。在赞同过后,我心底那层对他的隔膜终未除掉,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层:既然一个人的发明必须由别人的需要来决定,那么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发明?不错,他每天提到它,议论它,可他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的工作?他仅有一次评价过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称我的发明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发明,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饭洗衣之类的佣人工作与发明混为一谈,还要我上果皮箱金鸡独立,我明知这是他的强盗逻辑,实行起来就变成我与他之间的一场游戏,但只要我运用理智来进行反抗,马上发觉自己寸步难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气向食客提出疑问,结果总是他板起脸来大骂我“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