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第2/6页)
星期六,远蒲老师进行了一次远征。他锁上门,提着他的两个装白鼠和装小鸟的大笼子上路了,老黄猫跟在他的身后。远蒲老师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腿已经僵硬了。我在早上看见他出门,但是到了中午,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去办事的时候看见他还没有出城。他慢慢地、努力地前行,手里的两个笼子一晃一晃的,笼子上面罩着黑布。那两只猫离得远远地跟着他,好像随时打算往回跑似的。
邻居老汪搬了凳子,伤心地坐在远蒲老师的门口想心事。
“远蒲老师这一次恐怕是完了。”他对我说,“他那两条老腿已经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无法再胜任这种远行了。”
我听了老汪的话有些吃惊,就说:
“原来你是知道他的年龄的啊。”
“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同你一样不清楚。”
他对我很不满,白了我一眼,将他的凳子移开,用背对着我。
我想,也可能远蒲老师根本没走多远,他走到郊外的刘公庙,就在那里歇下来了,因为他既没带食物也没带水,他之所以走那么远只不过是要做一个实验,看看自己还有多大的力气罢了。我这样揣测着远蒲老师的行为的意义,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天已经快黑了,有好些人聚在他的门口。远蒲老师不在,我们变得各人心怀郁闷又找不到发泄之处,更加感到生活的难以忍受。老汪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远蒲老师家的大门的框,就好像那是远蒲老师本人一样。有人听见了猫叫,那是一只叫声邪恶的野猫,肯定不是远蒲老师的猫。听见猫叫的那人吓得脸色惨白,用手指着某个暗处要大家注意那里。但我们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猫的影子。看来只有远蒲老师才能从空无所有中制造声音,其他人都不行。
路人当中有一位挑着一担柴的老汉。老汉将柴捆放在街边,仔细打量了一下远蒲老师家的大门,大声说:
“正是这里嘛。”
我们围住他,异口同声地问:
“他怎么样了?”
“他?他已经不行了。”
“死了吗?”
“你们说到哪里去了,他怎么会死呢?”
我们要向老汉打听发生的事情,他却不耐烦了,推开众人,挑起他的柴捆就走。我们很气愤,纷纷咒骂老汉,说他是在卖关子,愚弄大家。只有老汪一个人靠在大门上发呆,他眼泪汪汪地说:
“挑柴的老汉会不会就是远蒲老师呢?”
“老汪啊,你是伤心过度了。”黄姨拍着他的背,想安慰他。
“天这么黑,谁也没看清他的脸。我揣摸这件事,觉得这个老汉就是远蒲老师,他是回来看看的嘛。”
虽然老汪的话荒唐透顶,一点都不应该相信,但大家都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了。站在他旁边的黄姨掏出手绢,一个劲地抹起眼泪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呢?
到了星期二,老汪的儿子阿林就发现了远蒲老师的行踪。远蒲老师在城东的市场那边卖甘蔗。他租了一个摊位,将甘蔗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一块木板上。买他的甘蔗的大多是孩子。
远蒲老师成了小贩了。这个消息令人沮丧,索然无味。很多人都偷着去看他,我也不例外。我在离市场远远的马路对面站着,打量被一群孩子围着的远蒲老师。他一心一意地做生意,仿佛生来就是个小贩。我想,他家也不回了,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回忆起我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当时他谈到他的野心是要搞清他的年龄和生日。现在他忽然从熟悉的环境中消失,另起炉灶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莫非是为了那个目的?他怎样去着手达到他的目的呢?
我们小城的人,都有一些小小的梦想,对于自己的命运,我们也存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就是我们为之郁闷的根源。先前远蒲老师在家里时,我们将他看作救星,现在他丢下了我们,我们的生活当然是每况愈下了。比如说我,就对自己在旅馆的那份工作一点都不满意,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行尸走肉。我之所以努力讨好远蒲老师,是想从他那里学些知识,借以摆脱旅馆的工作。我还年轻,还可以奋斗。在我的记忆中,远蒲老师从未向我流露过他的才学,他似乎早已丢失了那些东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某些古怪的念头中不能自拔。他劝我不要丢掉旅馆的工作,因为“那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他说这话时很严肃,绝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每天坐在柜台前登记来客的工作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我站在马路对面观看远蒲老师卖甘蔗,我感到了有种新的、陌生的东西在我心里头萌芽,那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