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村(第5/7页)
如果先有枣树,后有枣村,那时的枣树是什么样的呢?如果仅仅是一株幼树,我们的祖先就不会将村子取名为枣村了。那么,枣树从一开始就是参天大树吗?我们这里不是枣树的产地,没人能说得清枣树的寿命有多长。我们关于枣树的知识其实是从一些路人那里听来的。我想,在那个时候,第一代枣村人也许连树上的枣子都不敢吃呢。有过一位祖先从枣树上跌下来发了狂的传说,所以后来一有人失踪,村里人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古树的影响。然而始终繁茂的树王之下的村子,是一天天颓败下去了。村民既猥琐又羸弱,每个人的心理都日见黑暗和阴险,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这样的村民在危难之际口里喊出的却都是一个“枣”字,这种事该如何解释呢?他们认为是枣树拿走了他们的亲人吗?也有可能他们口里绝望地喊着“枣”,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但他们心底并不绝望。或者在表面的颓败之下,古老的枣村里头有某种东西正暗中同枣树一同生长?每天,我站在自家门口看枣树,我看着看着眼睛便发了直,脑子里浮出一些荒诞的、从未有过的念头,以及从未有过的人物。比如我总是想到这样一个人,他是一名乞丐,住在下面的平原上的洞穴里。那不是固定的洞穴,而是一些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点。他自由地在那些洞里钻进钻出。他的形迹令我想起“穴道”的事,我认为他是精通这里头的奥秘的,我羡慕这名面目模糊的中年乞丐。
后来我又问了鱼次关于“穴道”的事。他涨红了脸,不知道要如何形容。
“是一些三角形的洞,不,是扁圆的。人在里头没法直起腰,要爬着进去。爬不多远,就会感到窒息。还有,你一进去,就不想退出来了,所以要早点退出来。”
那么,那种洞穴里头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人呢?
“人在井下时,心明眼亮。”
这个口齿不清的家伙只会这样说。
山下的平原上有很多村落,不过将村子建在半山腰的好像只有我们枣村。我们的先人是多么狂妄啊,为了什么呢?既不方便又不实惠。这座山多岩石,土壤瘠薄,村人每天还得到山下去种地,来回四五里路。就好像是先人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今天的败落。我只要一想到枣村的前途就头昏——断水断粮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一些木屋的柱梁已被白蚁蛀空,眼看要坍塌,村里的主要劳动力越来越少……尽管处在这样的情形中,我们的人并不羡慕平原上的富足生活,失踪的那些人也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上的东西而出走的,他们同大家一样,对那种事看得很淡,得过且过是他们一贯的生活态度,因为他们血液里头也流淌着先人的狂妄。似乎所有村人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出走的,只是说不出来而已,他们认为那种东西同枣树有关。失去亲人的家庭成员在昏沉的夜里来到原野,看着那个大而圆的月亮,据说在他们的心里有小兽的爪子在抓挠,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每个人都想跑开去,跑得远远的。然后他们当中忽然有个人喊出来了:“枣啊……”而其他人,也就自动地附和他了。有时候,那声音响彻原野。在喊声中,出走的冲动就消失了。这古树,败坏了枣村又挽救了枣村,据村谱上记载,它的根远远地伸向广大的平原。村人的怯懦和狂妄、保守和莽撞、清醒和迷幻,都是由于它的赋予。
断水的事终究没有发生。乔村的人在犹豫些什么呢?这些鬼鬼祟祟的邻居,必然有他们的打算,他们是那种每走一步棋就要看四五步的人。井还在打,可是有口井被封起来了,是外地人打的那口。那人往下打了十几米,遇到了空洞,就掉下去了。井上的人还听到他喊了两声,他喊的是“爹”和“妈”,他的声音似乎相当镇定。由于设想不出井下的具体情况,只有将那口井封掉。外地人的同伴说,他前一天就预感到自己要遇难,还将自己的衣物托付给他了呢。另外两口井仍然没有出水。我看见乔村那位老人的身影出没在小河那边,也许是他阻止了断水的行动。今天我打算到顶针老娘那里去蹭饭吃。
我走进老村长的家便吃了一惊,屋里有很多乔村的人。其中一个驼背的高个子在大声说话。
“我们不想把事做绝,我们要为我们自己的生计着想。枣村的老村长设下了这个陷阱,谁又猜得中他的真正的用意呢?”
他似乎很苦恼,他用一只手支着尖下巴在苦思苦想。他这一说,其他人也皱起眉头在那里想心事。顶针老娘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随她走到厨房。
她向我亮出空米缸,说已经无米下锅了。说话间前面房里就打起来了,乔村人发生了内讧。顶针老娘塞给我一块面饼,叫我从后门跑掉,说:“这些杀红了眼的人看见你,你可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