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9/10页)

我走开去,我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这种景象。有一刻,我踩到了小动物身上,差点摔倒。仔细一看,只不过是土坷垃。就在我吓得不敢移动脚步了时,我听到了喜鹊叫,很凄厉的两声。我看到了它们,一公一母,在枣树下面。它们失去了双腿,好像是被烧掉了。它们侧卧在泥地上,腿子成了秃棒棒。我仔细地打量它们,是的,还是那两只,我经常看见的。我伸手去捧其中的一只,没料到它拼死挣扎,将我的手背啄出了血。另外那只也在旁边用破锣一般的叫声斥责我的冒失举动。我连忙放开了它。它们一齐恶狠狠地向我发出威胁的声音。唉,我的确是不受欢迎的局外人,关于此地的形势,我又知道一些什么呢?

于是我像见了鬼一般地逃跑。我脚下老是踩着了田鼠一类的小动物,可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两只失去了腿的荒原喜鹊,它们身上显出的暴烈的能量,还有这蠢蠢欲动的泥地,一下子将我内面的意志摧垮了。可怕啊可怕!

我来到了桥边,我突然记起了这里有座桥。荒原里的记忆是这样——当你离开它时,你就记不起那些地点和标志了。这里并没有小河,为什么会有一座桥?往下一打量,可疑的泥地变得模糊不清了。桥很怪,像是胡乱拼凑,又像是精心设计,某些细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有的人也许会说设计得很好,但这种好有什么意义?这名制作者大概具有荒原的性情吧,我想象他是一个独眼汉子,戴一顶毡帽。

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就下去了。我离开桥的时候心里有点恨恨的。然而地上再没有什么小动物涌动的迹象了,泥地又变得平实了,我边走边嘀咕:“这不就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吗?”我还要来同它相会的,但会面只能不期而遇。

喜鹊在叫!不是两只,而是十来只,都是那种暴烈的叫声。我看不见它们,它们一定看见了我,是冲着我叫。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往前走,我应该坚强,像那座桥一样。我就这样将嘈杂的刺耳的鸟语抛在了身后,心有余悸地回想着桥的形象。那种长条青石板坐上去是多么的舒适啊,一直在那上面坐下去应该是很幸福的吧。可为什么会感到厌烦呢?可见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前方隐隐约约地有闪电,暴风雨要来了吗?

我的背包里面有雨衣,我不畏惧荒原的暴风雨。虽然不害怕,泥里水里的毕竟不那么好受,所以我加快了脚步,朝我想象中的家的方向走去。每次都这样:我大致确定一个方向,认为我的家在那边,然后就糊里糊涂地往那边走。最后呢,我总是回到了家。我不知为什么感到,在荒原,你只能采取这样的策略。要不然怎么办呢?

倾盆大雨忽然就降下来了,我连雨衣都没来得及展开。还有更糟糕的:我被一道闪电击倒在地。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泥鳅一样在地上蹦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大雨泼在我身上,开始我很麻木,怀疑自己是不是濒临死亡。后来浑身就像被火烧坏了一样痛得要命了,可能是那道闪电烧伤了我的皮肤吧。我在水洼里大声呻吟,我想,既然我还能叫出声来,离死亡就还远得很。我很想将背包里的雨衣拿出来,但是我的胳膊抬不起来。我就是这个时候在一道闪电里头看见了它们——那两只断腿喜鹊。它们用断腿立在泥地上,身上湿淋淋的。真是奇迹,那样的残肢居然可以稳稳地支撑身体。闪电一过去,我又看不见它们了。周围黑糊糊的。它们不叫,它们像英雄一样经历了庄严的洗礼。同它们一对比,我也不好意思再哼哼了。我拼命忍住。

雨慢慢地小了,黑暗中有人在旁边说话。

“这场雨下得好,把些个污浊的东西都冲走了,这世界变得干干净净。你听,雨滴落到荷叶上面……”

我听出了老王的妻子的声音,接着我又认出了皮革厂那黑糊糊的影子。却原来我已经到了皮革厂旁,我大声叫了起来:

“老王!老王!”

一阵脚步声,夫妻俩亮着手电筒过来了。他俩将我架起来往大门那边走,我感到身上已经不那么痛了。

“喜鹊……”我焦虑地说。

老王哈哈笑起来,说:

“这种天啊,人最容易产生幻觉。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要出事的吗?你不愿听我的劝告。”

他们将我扶到走廊上的长靠椅上,然后解下我背上的背包。解背包时,老王的妻子尖叫起来。后来她告诉我说有小动物从背包里窜出,跑掉了。“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她的声音带哭腔。

我摸了摸我的包,里面就是那件雨衣,还有干粮,全弄湿了。她干吗那么激动?我告诉他俩我是被闪电击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