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之间(第2/5页)

可是这个小孩带来的这种思维方式一直让他不安。有时候,走在阳光里头,他会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因为他发现到处都是那种挑逗的阴影,一层又一层的,看不明白。他想起当今的流行称呼:“问题小孩”。一般人也许会认为这个小孩是问题小孩,其实呢,这个小孩的思路太清晰,太能解决问题了。就是他使得自己的生活成了“问题”。这样一想,又觉得那位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了。就是他自己,虽然已经六十三岁了,不也正在每天学习吗?这个既让他感到温暖,又让他产生恐惧的小孩,其实是他最好的老师呢。可是他仍然为小林的前途忧虑,他是个古板的人。

远志老师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牌局,仔细地打量那四个心怀鬼胎的牌友。在凝视的那一瞬间,他有时会瞥见四种旋转的脑电波,浅绿色的、交错的光波。他们已经坐了一上午了,这需要什么样的定力啊。这种竭力要猜透别人的心思和诡计的思维活动,其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在他自己漫长的一生中,他也经常进行这种思维活动,却从未达到如此入迷的地步。这就是说,他的整个生活都是糊涂账,而不仅仅是同小林的关系。远志老师早年也玩过牌,那个时候,他的反应能力和推断能力都算是慢的。他并不是一个出色的牌友,属于凑数的那种。楼下的这四个,显然已经达到了一种精深的境界,那种他想一想都要头昏的连环套。昨天他在菜市场碰见这桌牌局的牌友之一老任,他没话找话,奉承老任的牌技高超。没想到老任沉下脸来对他说,因为打牌,他变得如此空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面破鼓,敲都敲不响了。

“这种高尚的娱乐,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远志老师这样说了之后就愣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时,老任已经被他夫人叫走了。从他们的背影还可以看得出他的夫人一边走一边在指责他。

现在远志老师打量老任,看见他面带微笑,满脸都是沉醉的表情,哪里是什么破鼓!在市场里时他并不像在夸大其词啊。远志老师想,小林每天从楼下的牌桌经过,会如何看待这些人?也许老任指的是,一旦离开牌桌,自己就成了破鼓?这倒是有可能,玩牌时消耗的东西并不能在日常生活里获得再生,你消耗掉一点就少一点——那种微妙的物质。远志老师对于这个有深切的体会,他并没仔细考虑过这里头的道理,只是出于某种本能远离了牌桌。在这个发挥的现场,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这应该同小林有关,最近小林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课程完了之后,他问小林是否注意到了楼下的牌局。

“那是个自杀的陷阱。”小林想了想回答说,“我可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着。老师您也一样吧?”

“嗯,有道理。某些运动应该有种形式上的转换。”

远志老师想不出怎样去转换,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小林是知道答案的,只是那答案太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都已经十几年了,他每天经过那牌局,看见那四张沉醉的面孔,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多么痛苦的面孔,同死亡结缘的面孔。他还以为他们很快乐呢!

他倾听着小林飞跃下楼的脚步声,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小孩是在他人生中的关键时刻到来的,一直在促进他的思维的成熟,难道不是吗?前些年他还认为自己已经很成熟了,现在看来那仍然是十分幼稚的。邻居的一句“破鼓”就把他的看法全部推翻了。

他一抬头,看见余嫂进来了。余嫂没敲门就进来了,很坦然地站在那里,他以为她是来收水费的。

“您那位小学生,是不是同黑社会搅在一起?”

“啊?”

“我从他走路的样子推测出来的。他啊,在马路人行道上不走直线,磕磕绊绊的,像有根绳子从后面牵扯着他一样。这样的小孩,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对付得了的啊。”

“余嫂就为说这事来的吗?”

“那就当我没说吧。”

她出去时将他的房门弄出很大的噪音。

远志老师想,这个住在隔壁的余嫂是来提醒他的。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向他提醒过什么。他的这位学生是多么的特别,想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太迟钝了,非要等到一切苗头都露出来时才会有所醒悟。她提到黑社会,这应该很有道理吧。小林不正是生活在一个同他们大家有别的、黑暗的社会里吗?那个社会有些什么样的规则呢?还有小林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是不是也生活在那种黑社会里头?

远志老师感到胸口闷得厉害,便想起来到外面去遛遛。

他经过牌局的时候,看见四个白发的头都凑到了一块。这可是极为罕见的景象,他们在干什么?桌上的麻将牌变得乱糟糟的,他们在说悄悄话。远志老师不便偷听,只能走开。有一件事他注意到了,这就是此刻这四个人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十几年的牌友,相互之间都已那么熟悉——不论是出牌的套路还是每个人的癖好——当他们想到对方时,其实不就等于想到自己一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