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第10/11页)

“发瘟疫了。”她说。

云伯“嗯”了一声,继续筛米。云嫂注意到他的脸色铁青,心里觉得不对,就往五妹房里走去。五妹果然不在。她那床麻布蚊帐上面挂着她剪的一条一条的小蛇。

“她真的远走高飞了吗?”云嫂气急败坏地问丈夫。

“不要管她的事,她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再说到处是瘟疫,她还怎么弄她的剪纸?还是躲开一阵好,眼不见为净。一个人单独行动反而不会有危险。上次她不该同那些妇女一块走。”

云嫂将绝望的目光转向窗外,她看见一些村里人在匆匆走过,老的,小的,妇女,还有人赶着猪,像是在逃难。云嫂回想起喂猪的时候听到的翁家夫妇的那些话,更加感到无路可走了。可是云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头大猪有问题了。”她幽幽地说。

“嗯,我看到了。我想它会挺过去的。”

云嫂觉得,在这种瘟疫天里,云伯的身躯变得笨重了。他不但不像外面那些人那样躁动,反而渐渐变得像岩石那样坚硬。当他伸手去拿一样东西时,就如同在用力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一样。那几只母鸡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它们特别害怕云伯。每当云伯无意中接近了它们,它们就吓得惊叫起来,飞得老高。它们的飞翔使得空气里一时弥漫着灰沙和绒毛,也给这死气沉沉的院里带来某种活力。云伯去猪栏里出猪粪去了,母鸡们这才安静下来,到墙根蹲着,簌簌发抖。云嫂心里想,出猪粪这种力气活,他还做得了么?但她又不愿过去看。她听到丈夫在那边弄得砰砰地响,每一下都让她心惊肉跳。

云嫂鼓起勇气来到外面,走到那条路上,一把抓住一个小孩问他到哪里去。那小孩用力挣扎,她就是抓住不放。

“你告诉我,我才放手!”

“去沼泽地!去寻死!呸呸!”

“啊,不要去!”

“不去不行!你松手……”

他低头用力在她手背上舔了起来,他的舌头像蛇一样灵活,云嫂一阵恶心,连忙松了手。那男孩像弹子一样蹦开了,跑出老远,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路的尽头那里出现了车队,是脚踏平板车,板车上都坐着两三个人。驶到面前,云嫂才看出那些坐的人都被绑着,面色发灰。车夫们都很相像,一律是粗壮的乡下汉子,一律生着浓重的胡须。云嫂立刻想起了五妹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么,这个车队是从沼泽地出来的。云嫂凑近去看,想看清那些囚犯的脸。她发现这些囚犯也长得非常相像,连眼神都很像,是那种没有表情的目光,可以说是冷静,也可以说是超然。突然她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兽医。兽医脸上的表情和那些囚犯不一样,安详中透出极度的渴望。他也被绑着,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刑罚,脸上像喝了酒一样红红的。云嫂跟他的车跑了几步,他的目光里突然闪出嘲弄,云嫂就站住了。她伸长了脖子张望,想看看有林在不在车队里。没有,他不在。

她又回想起兽医的妻子盯着她看的表情。看来,村里人都对现在的这种形势有个估计,只有她自己糊里糊涂的。五妹真是走山路出去了吗?这一带的山虽然是些小山包,藏不住野物,还是有点叫人担心啊。云伯说她要“另辟蹊径”呢。

她看见那个小孩了。他将一只刚刚长出羽毛的、体形很大的鸟儿抱在胸前低头往前走。云嫂觉得它就是她家院墙里的那只鸟。

“小鬼,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了带它一块去了。”

他说完就奔跑起来。

云嫂将目光扫向路边的那些树。树叶怎么都变成灰白色了呢?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揉了几下眼再看,还是灰白色。不光树叶,就连那只熟悉的黄狗也成了灰狗。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在一片灰白色的风景里游游荡荡。久违了的那只大猫头鹰又出现了。它在桑树上看着云嫂,它的眼睛成了两点朦胧的白光,褪色的羽毛显得很旧。云嫂看见地上躺着一根很粗的竹竿,她一下子心血来潮,就弯下腰捡起竹竿,用竹竿去赶它。赶了好几下都赶不动。正当她放下竹竿坐下来休息时,忽然听到它发出凄厉的惨叫。抬头一望,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灰白的穹窿深处了。云嫂的内心震动了。它为什么这么悲痛?是因为失去了孩子吗?它先前多么凶残!被害的那只温驯的小猪的形象又出现在云嫂脑海里了。

出完猪粪后,云伯坐在院子里剥毛豆。

“我的眼睛出了毛病,看什么东西都是灰蒙蒙的。”云嫂说。

“先前我也有过,过几天就恢复了。”

“我怎么没听见你说过?”

“我怕你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