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第3/4页)
“甲壳虫——”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们的样子实在丑陋。您不要去找它们了。那么丑的虫子,您会恶心得晕过去的。鹰叔您没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妈等我汇报情况呢。”
他走到园子外面时朝里面的他大喊一声:
“绝对不要去看那些虫子啊!”
鹰叔很落寞。要是太阳当空晒的话,情况可能会要好一些。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太阳了,是因为这,那些虫子才繁殖起来的吗?他眼花了,看见他挖开的那些土全都动起来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又并没有什么,还是泥土。举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园子边上,左边的那根柱子早就开始朽坏了,屋顶上的草也该换了。自从成了个吃闲饭的人之后,他对这类事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所以猛地一下发现自己的棚屋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还有点震惊。他听见有一个女声在唱嫁女的歌,虽然离得较远,他还是听出来很像菱角的声音。悲悲凄凄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个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细辨认一下,那声音就消失了。他又怀疑刚才是幻觉。
他自言自语道:“土壤是可怕的东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锄头回到棚屋,关上门,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他回想刚才的事,用力想,其间又张了几次嘴,想唱那首“梨园之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唱过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记得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变色的灰狼会带你回家。”这一句特别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变色时脸上的表情。他在山里见过一次狼,那条狼一点都不凶残,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走开时,它做出要跟上来的样子,又没有跟上来。他的家是农场还是梨园?好像都不是。那么那句歌词没有意义。集体农场的场长在开会时总是重复说这句话:“农场是我们的家。”坐在台下的他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它并不是我的家。”那么飞云山是他的家吗?更不是。他从来也不敢在山里待久了,每次神经都很紧张。山里的野生动物让他胆战心惊。他可不想到那条大灰狼的肚子里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对象。
梨园同农场拉开了距离,就在飞云山下,离他从前的情人也不远。当时他一冲动就搬来了,现在看起来这个选择很正确。当然也可以说这个选择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将他一步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吃闲饭的人。鹰叔坐在他的木棚里回忆一生经历过的事时,记得最清楚的总是那几个阶段:在农场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隐秘的恋爱;大堤下面的野合;梨树栽种的失败;铲除梨园的所有生命。至于最近的十几年在这荒地里的生活,在他脑海里总是一笔糊涂账,因为他分不清前后顺序了,而且幻觉和现实也没有界限。同一个情景反复出现:多岩石的丘陵延绵不断,他绕着那些小山包转了又转,怎么也走不出来。岩石间的小路上有一个个的孔,有脚掌那么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来,将耳朵贴上去听。当然,什么也没有听到。但这个场景是真实的吗?这附近并无那种丘陵地带啊。那种从未去过的丘陵,竟然给予他一种“家”的感觉。他甚至设想,在那竹子丛里搭一个棚屋该是多么宜人。那种岩石小山,肯定长不出吃土的甲壳虫来。清风习习,干干净净……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到外面去走。他朝着飞云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点阴沉,有点疏远。他希望听到远方的合唱,但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只有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时,合唱才会响起来——这说明农场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游时也遇到过煤矿工人。他们坐在大车上,黑黑的脸上神情严峻。鹰叔见了他们就忍不住冒出这个念头: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么深的地下,还不早就因恐惧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块的庄稼,长势都不景气,这里的土质太不好了。鹰叔回忆起他园子里那些着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时又庆幸自己已经将那种说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灭了。
有一天他碰见一位老农在给小块麦地施肥。
“您住在这附近吗?”他问老人。
“不,我住在底下。”老人回答他时眼里射出锐利的光。
他背脊骨一冷,不敢再问,只是悻悻地说:
“麦子长势还不错啊。”
老人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一阵熟悉的响声传到他耳中,还是那种甲壳虫吃土的声音,从老人口中发出来的。鹰叔慌慌张张地离开,走了好远才将那声音甩在身后。老人的牙床该是多么有力,他是那种以荒原为家的人吗?世上真有这种人吗?鹰叔感到了饥饿,往他的木棚走去,木棚里有两个玉米窝窝头等着他。他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对着空中说:“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这时老人的声音又顺着风传过来了,是那种嫁女的哀歌。怎么都唱这种歌呢?他匆匆地走,那歌声一直跟到他门口,待他关上门才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