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第5/9页)
“来了?”
“来啦……啊?”
“剃头啦!”那人还在喊,鼓着两个有血丝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两道寒光。
是时候了,天地间不是通红了么?西面墙上不是停留着一片火光么?红得就如刚流的血。
“塘里漂着一只死猫。”宋婆压低了喉咙说,也不望人,鼠子一样贴墙溜行着。
“放屁!嗐,没什么死猫。”齐婆一把紧紧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么来,一仰头,一拍掌,涨紫了脸反问她: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
“塘里又漂上了死猫。”
“鬼剃头……”
“千百万人头……”
“血光之灾……”
所有的人都在传说,一面说一面担忧地看着西面墙上的那片血光。
“喀嚓喀嚓,什么地方砍头啦。”张灭资懵里懵懂地告诉人,睁大了一对白眼珠。
大家一惊,脸上全变了色,连忙抬头看。太阳怎么那样亮,那样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虚假的,明明隐藏着什么阴谋。狗不是叫起来了么?还有那铁门,也没人去碰它,不知怎么老是咣当咣当地响?
“千百万人头要落地啦!”齐婆龇着牙,在厂内疯跑着兜圈子,每遇到一个人就停下,用手从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里边说:“全都要落地的。”
S的人们踱过来踱过去,惴惴地。那一天总有好多次,偷眼窥看西墙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过之后,皱起眉头来想一想,眯了眼来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叹口气,想睡,又不敢。讲话的声音也变了,人人嘶嘶地哑着喉咙。
“天倒是好。”没话找话。
都等着。
终于等来了。
狗在黄泥街上叫着,卖烂肉的吆喝着,泼妇尖叫着,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处所传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许多蜂子在耳边哼。里边的人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迷迷糊糊,随便搔一搔都刷刷作响,随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雾,好天!
“剃头啦!”暴眼珠又到了门口,手里扬着雪亮的什么东西,眼里射出寒光。
被惊醒过来,都往车间里躲去。
“同志们,上面来了一个文。”老郁举着枯柴样的胳膊,三脚两脚窜进来。“恶性毒疮……有一个贼老是盯着我。最近有一种阴谋!我听见一种嚓嚓嚓的声音,我转来转去的,到处都有这种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了啦!
S的铁门被老孙头吱吱呀呀地关紧了。人人脸上晃着鬼魅的影子,阴阴沉沉,躲躲闪闪,口里假装讲些不相干的事,心里怀着鬼胎。
瞌睡竟没有了。
“毒疮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说。
“他是谁?”
S的人们一式地朝空中瞪着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发问。问过之后,绞尽脑汁来想,东张西望,惶惶不安。望过之后,也还是瞪着小小的白眼,也还是那个问题:“谁?”
那文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查办的又是什么人,没人说得清。何况黄泥街人是些坚定的、有教养的市民,不是那号爱刨根问底的怪物。查办,就是查办呗,有人硬要问,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气大吼一声:“白痴!”把那人吓个半死。
查呀查的,那个人总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来:“总不会是自己吧?”费力地思前想后,还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生疮。于是张大鼻孔到别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进许多灰尘,鼻孔的边缘都变得墨黑。天气又一天热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阳也烈起来,黄泥街人按老习惯还穿着棉袄,当然就出毛毛汗。现在一紧张,真可讲是汗如雨下。太阳底下一晒,臭烘烘的,要脱呢,又不敢,伤了风怎么得了呀!
查办尽管查办,老孙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门口,逢人就宣传:“目前形势好得很!”
有一天杨三癫子宣布他查出那个人了,不过他查出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一只蜥蜴。还讲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墙上,早上他走那墙边过,想用钩子去钩,那蜥蜴还向他吐了一口唾沫。开始别人还兴致勃勃地听他讲,后来忽然记起:蜥蜴怎么能传播毒疮?何况这癫子一句也没提毒疮的事。可见完全是胡说八道,吃饱了没事干。
后来又起了一种舆论,讲生疮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鬼,一个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见过那个鬼,但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因他每次到S来总在脸上蒙一块黑布,即算热得大汗淋漓,黑布从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弯腰弓背的,一副穷酸样子,走路总避着人,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有时还躲在黑角落里吃点什么捡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