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浮云(第2/28页)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沿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槽。”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

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作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

“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