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2/41页)

“我在家里躺了好些天,因为那一跤摔得不轻,造成左臂骨折,一直到现在还没好。现在回忆起那件事,我承认我是有点过分冲动了,可我不完全相信那只是我的幻觉。谁能说得准?也可能真的是他来过了,又躲起来了。虽然一切都要等到下一次机会才能证实,我是有这个耐心的,而且这件事也很有意义。那一天,唯一千真万确的事是我看见了对面的坤老头提着小孩的脚板,这个鲜明的印象使我恶心得大病了一场。”

现在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你看见了,我就住在这种地方,我又下贱又贫穷,还掉进了垃圾坑,并因此大病一场,我掉进垃圾坑只因为卑劣的好奇心,我养的鸡也长得不好,由于城里空气污浊,它们动不动就发瘟。可是你不要以为我这种生活是最为屈辱的生活,要是你这样认为,你就错了。实际上,我还是生活得比较理直气壮的。我的家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它们都很靠得住,桌面是樟木板,椅子是上好的柳木做的。我每次回到家,稳稳实实地坐在我的椅子里面,那种感觉还是十分富足的。有一个情况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我在这一带还很有影响力,因为我年纪这么大了,又很有独立精神,所以如果我想干什么事,基本上没人敢来加以干涉,有些性格软弱的人还很想来巴结我呢。据我的观察,真正过着屈辱的生活的是你妈妈。我并不想背后讲你父亲的坏话,他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家伙,我虽然希望他来和我联系,也并不喜欢他这个人,谁会喜欢一个动不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伙呢?刚才我说你妈妈过着屈辱的生活是因为我亲眼看见过一件事,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你父亲躲在这附近的一个仓库里培育花卉,有一天,他叫楼上的鼓鱼给你妈妈捎个信,说他要与她见面商谈。你妈妈匆匆赶到仓库,他却将门关得死死的,你妈只好站在门外哭,哭得真是伤心。我从那边路过,你妈妈激动得丧失了理智,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劝她不要太伤心,我说:

“‘来日方长嘛,凡事不要急于求成。我们能够做成功的事,往往是我们毫不把心思放在上面的事,你越专注,目标就离你越远。’”

“我觉得我的这句话说得很好,很富于哲理,因为你妈妈立刻就止了哭,眼里闪出希望的光辉来。我听说不久你的父亲就与她幽会了。当然那次见面的结果并不令她高兴,可这是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了。直到最近,你父亲穴居之后,你妈妈也有了种解放感,人也活跃多了。因为她用不着再天天提心吊胆地等,她等待的目标移向了遥远的将来,某个不可知的霜冻的早晨,而目前,她可以及时行乐了。你现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也等待一些事,比如等你父亲来敲窗什么的,甚至还为这等待付出过惨重的代价,比如掉进垃圾坑之类的,可是这同你妈妈有个根本的区别。我是独立自主的,我想等什么就等什么,而你妈妈,一定要得到你父亲的召唤才会去等待,所以她才是可怜的人。有段时间你父亲没有召唤她,你也看见了,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心神不定,放任自流,无所事事。一句话,糟透了。你父亲穴居的事她是高兴的,他在家里对她压抑得太厉害了,她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时间不就同死了一样吗?还有一件事,因为鼓鱼和你父亲的关系,她就怀恨他了,按照她的逻辑,鼓鱼应该把你父亲的一切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但是你父亲这个人是十分吝啬的,他不让鼓鱼向你母亲透露点滴情况,他只是使你妈妈知道鼓鱼常到他那里去,这一来,你妈妈当然就恨这个孩子了。其实呀,鼓鱼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执行你父亲的命令。”

菊妈妈一下子说完这一大篇话之后,显得很疲倦,说话时脸上泛出的红晕也一下子消退下去,那张脸变得又憔悴又丑陋,好像她的灵魂已经从体内飞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壳。她伸出一只老树根般的手抚摸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手心的硬茧在脸颊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接着她又打了好几个哈欠,这才将目光投向我。

“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些重要的事呢。”我提醒她道。

“我刚才一下子高兴就和你讲多了话,我真累死了。我自己也奇怪我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健谈起来,这于我的健康是很不利的,要知道,谈这种问题可是要命的事。”

她痛苦地皱着眉头,那张脸似乎又缩小了一圈。这时有一只雄赳赳的瘦公鸡冲到屋里来,跳上方桌,猛地一下发出啼叫:“喔喔喔——”

菊妈妈如梦初醒,“扑哧”一笑,转身从身后的米坛子里抓出一把米,扔给公鸡吃,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