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第5/6页)
更早的时候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我大约七八岁,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他和祖母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他们在议论一个刚刚死掉的街坊,两人神情十分严峻。
“如姝,如果祖母得了传染病,一时治不好,又会传染给你们,那该怎么办?”祖母问。
我记得她当时是用肥胖的双臂拢着我,慈祥地说出这些话的。
“那就将您抬到院子里去罢。”我转了转眼珠,自作聪明地回答。
他们俩一齐笑起来。
“如姝真有两下子,真聪明。”父亲激动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踱步。
祖母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拍拍我的小脑袋,放开了我。我像一粒弹子一样弹了出去,很快忘了这件事。
现在回忆起童年的事,又记起那时父亲常和祖母在一块叽叽咕咕,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于叽叽咕咕之中,他们已经策划好了我的前途呢?祖母在我小的时候给我讲过鬼魂夜访的故事,现在我当然不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那么泥姝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决定当面问父亲。
我进去时他正在闭目养神,下陷的双颊在阴影里使他的面部显得很可怕。
“谁?还能有谁?!”他不耐烦地说,“当然是我。”
“泥姝、姝说了,您没那么高呀。”我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见鬼!我就不能站在小方凳上吗?啊?”他像要吃了我似的怒视着我。
“在上班的时候,我从同事那里听到很多谣言。我想,您并没有出门,这个家里的事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恼怒地闭上双眼,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记得少年时代,我们姊妹总是背后拿父亲开玩笑,嘻嘻哈哈的说些怪话,好像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有一天父亲带我上街散步,他走得很慢,手放在背后,好像在沉思。那个时代街上的车辆还很少,只有一些人力车。柏油路上积了很厚一层灰,父亲的老式皮鞋在灰里面一步一个脚印。
“爸爸,您怎么老穿这同一双皮鞋,在家里也不脱,您从来不穿别的鞋子吗?”
父亲的双脚停在灰里,表情沉痛地看着我。我被自己的玩笑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扯着他的衣角。他停了好一会,直到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个人也可能是他停在那里等待的人。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穿的衣服和一般车夫差不多,他那粗糙的脸上漠无表情。那个人过来和父亲握手,提起他们先前的一个什么约定,父亲听了后一迭声地说:“惭愧!惭愧!”那人失望地一甩手就走了,他转身时还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直打哆嗦。
“这是什么人啊?”我问。
“他是来向我讨帐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移动他的老式皮鞋。
我跟在后面观察他的脚印。因为他走路小心翼翼,那脚印总是规规矩矩的,不像我,深一脚,浅一脚,完全没个定准。
那天回去时家中有很多客人,都是父亲的老朋友,邀到一起来看他的。父亲心事重重地进屋,扬了扬手向客人们招呼,然后说:“还债的日子到了。”
客人们似乎都很为他担忧,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拖延的余地了么?”
“可惜没有了。”
父亲颓然低下头,脸上的神情痛苦万分。客人们相互打着手势悄然离开了家。
客人走了后父亲抬起头,有些狂乱地看着我,说:
“如姝,其实债务也可以不还,就一直拖下去,将来你替我还,你看怎么样?”
我害怕地朝门边退,不知是怕真的背上债务呢,还是担心自己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懂他的意思,因为不懂就更怕了,我扶着门,准备要撒腿跑开了。
“我在和你开玩笑呢,你就一点都不想帮爸爸的忙吗?”
“不想。”我冲口而出。
“这就好,很好,这下我放心了。”他的神色豁然开朗。
父亲死在严冬季节,高大的身躯曲成一个弯弓,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我站在他的床前,心里的好奇渐渐上升: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东西呢?殡仪馆的人还没来,家里人都在外面忙着做开追悼会的准备。我趁着房里没人,一时冲动就跪在床前,抓过父亲那冰冷僵硬的拳头用力掰,掰了好久都没掰开,却感到父亲动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发抖,听见背后有人冷冷地说:
“真是穷凶极恶啊。”
回头一看,是二哥站在门边。
“你说谁?”
“当然是你!你害死了他!现在还不放过他!啊,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企图,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你?那都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作怪!我有的时候性格软弱,可是从来不害人。啊,父亲!父亲!这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啊……”他泣不成声,歇斯底里大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