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5/6页)
下一次,也就是毛豆经历的第一次劫车,是在新年的正月,安徽的地界上。京沪线在镇江偏离了运河,在南京以后就进入安徽省境。虽是相邻的两个省份,一旦过境,气氛就全不同了。同样是麦田,皖地的颜色都要萎黄一些。公路网显然是疏阔了,几乎不见高速公路。但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寂,反有一种局促的喧闹。公路边,挤挨着店铺,修车铺,饭铺。路下边,这里,那里,麦田里,水塘边,任意地,就矗起一间简陋的厂房,轰隆隆地开着工。沟里堆着垃圾。摩托车和拖拉机喷吐黑烟,突突走着八卦阵。路面已被碾压得不成样,常见有翻车的遗迹——一片被糟蹋了的青苗。皖地的食风也粗糙许多,并非粗犷,粗犷里是有一股热火烹油的壮烈之势,而在此只是邋遢随便。汤菜都喜欢勾芡和着酱,呈出一种可疑的黑糊稠亮。不过,早点的食铺里,有同样色泽,硕大的一木桶羹状吃物,入口却十分的特别。有一种药味的刺激,怪异的鲜。滚烫进嘴,配煎包——所有的煎包一律掉底,皮瓤两分——可这并不妨碍享用,如此一顿早饭相当满足。这种羹汤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发“杀”音,也不知用哪个字,只听人们喊“杀”,很英武的气概,想是有着征战的历史。他们简直就上瘾了,每早都要喝它。此时,他们是在淮河北岸的地带,离开了京沪线,搭长途车或者中巴旅行。看起来没什么目的,事实上却有用心,大王在寻龙脉,这是朱皇帝的原籍。一派圮颓之下,哪里看得出一点吉瑞的风水?可大王却说不然,接着便说出一段典故。朱元璋在红巾军自立一军,攻下南京,又攻克徽州,势不可挡,其时,拜见一名隐在山门的元朝遗老朱升,请教时务,朱升给他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个字意思何在?“高筑墙”是一个“守”字;“广积粮”也是“守”,有积养方能长守嘛;“缓称王”究其底还是“守”。守什么呢?江山!果然,就在“守”之时,江山到了麾下。所以,别看这一片十年九荒的地界,实在是一个“守”势,否则,如何解释朱皇帝的大明江山?这时,他们中间就有人发问,我们在这里可否沾一点王气,日后也好发起来?大王不由哂笑道:王气?我可以告诉你们,如今普天下不再有一点王气,都是俗气!这话怎讲?人们再又问。大王停了停,说出一段闲话。他当兵时有一名战友恰巧来自这一带某乡某村,据他称,他家乡本是风水宝地,收成好,人丁旺,朝朝有人做官,有一日——大王有意味地停顿一下——从上海来了一位先生,庄前庄后走一遭,忽变了脸拂袖而去,过了半月,城里就来了民夫,先在村后山岗东边立一座塔,后到山岗西边钻一眼井,自此,村里的气象就走平势了,虽没有大落魄,可也不像先前的旺盛。慢慢有风声传出,那上海先生其实是个大堪舆家,就是看风水的,他看出战友的庄上气势不凡,而气势就来自村后的山岗,分明是头东尾西的祥龙,是帝王的脉象。那正是辛亥革命以后,刚刚废除帝制,上海先生心想,可千万不能复辟了,于是就龙头一座塔,龙尾一眼井,镇住了龙脉。故事讲完,大王看着众人困惑不解的脸色,又一次笑了,他伸臂向前一划:你们看,满目的电线杆子,密密匝匝,别说是龙,是条蛇,都抬不起头!人们还是懵懂着,大王叹息一声,便罢了。
他们活动的范围是在蚌埠以北,宿州以南,京沪线以东的一片地方,有淮河的水路,亦有公路,公路的等级要低一些,也因此,人车也稀少一些。从公路上可见地瓜垄,齐刷刷地伸向地平线,地平线上恰巧停一轮太阳,太阳前是摇轱辘井的农人的侧影。这一幅图画带有古意,宁静致远,可是瞬间过去,接下来又是凌乱的房屋,店铺,烟囱,垃圾。这些三级公路上的公共交通主要有三种,一种班车,班次和停站都极其稀疏;二种私人中巴,比较灵活,随叫随停,可数量也有限;第三种小车。这一种就带有非法的性质了,都是私家车的牌照,暗地里却做载客的生意。他们决心下手的就是这类车。
简直就像游戏一样。他们搭上一辆捷达车,说个地名,这地名是早一日从长途客车站价目表上看来的,谈妥价钱,车便直往目的地开去。四个人坐上车,嘻嘻哈哈地说话,坐在前座的大王还递烟给那车主,问他的职业,经历,家庭,那人则一一道来。他原是在镇上开一爿小五金铺子,买车是为送货,顺便做几搭送人的生意。主客交谈甚洽。途中,大王要求停车小解,车主也随了下车,立在路边方便。二王第三个下车,毛豆也要下时,却被三王按住,正不明白,只见二王并未小解,而是上了驾驶座,大王依然回到前座,门“啪”地一关,车一溜烟地开走。两个小的,回头从车后窗看那车主追了车跑,哪里追得上!跑到后来,只剩下跳脚,转眼就消失在昏黄的尘土中,不见了。车上的这几个,除了开车的需掌住了,全都笑得个前仰后翻,这哪里是什么劫车?不过是和那人开个大玩笑!那人实在太可爱,长了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说话爱说“可对?”这两个字,用征询意见的方式来肯定自己的观点,说话间流露出对事业和生活的满意,虽然是用否定的语气:怎么活不是一辈子?然后加上“可对?”现在,他们估猜,他一个人步行往回走的路上,就这么对自己说: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可对?不,三王说,他应是在乡派出所,对警察报案,然后说: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可对?这就更好笑了。大王笑着骂道:贫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