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曾园(第6/7页)
屋顶上的赤膊少年显然陷入了疯狂状态,他指着下面狂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其实本来就没人打算过去。他又尖着嗓子大喊:“给我一架直升飞机!给我一架直升飞机!”我们都笑了,这家伙警匪片看得不少哇,下面有工人答道:“我们这里没有直升机,只有拖拉机。”赤膊少年听了,就用家乡方言在上面骂,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工人们说:“操他妈的,小乡逼,你等着被枪毙吧。”
警察用电喇叭继续喊话,劝降。听了半天我才明白,原来这个人是水泥厂的小工人,到这里来了有大半年,平时很老实,在昨天的斗殴中,他居然用铁锹打翻了四五个中学生,其中一个就是那倒霉的老鬼。警察一来,他就往田里一钻,以为能逃过去,结果被同伴出卖了。公安机关当然不能让他溜了,把联防队和民兵都叫上,在田里梳篦一样的搜,把他逼到无路可走,就逃进了化工厂。
曾园说:“这小子完了,早知道还不如自首呢,现在这样肯定枪毙了。”
这时,赤膊少年忽然面向西方,对着天空狂喊:“妈妈!妈妈!啊——!!!”我被他喊得毛骨悚然。曾园喊道:“你赶紧投降吧,下来还能保一条命。”可惜赤膊少年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喊妈妈。我想,一个人喊妈妈的时候,他就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这时警察开始疏散人群,让我们都往后退,一直退到厂外面。我带着曾园,从边门绕进去,到了铬酸车间,那车间有个很高的平台,可以爬上去俯瞰。检修期间,生产区静悄悄的,也没人。我们沿着铁制的梯子往上走,到了钢结构的平台上,旁边就是避雷针了,只是离得太远,除了警察在电喇叭里喊的话,其他声音一概听不到。从这里可以眺望到远处的马台镇,近处的农田,宽阔的河道,以及迤逦而去的铁路。那个负隅顽抗的赤膊少年就在屋顶上,此刻他的背景不再是茫然的天空,而是纷乱的大地。
曾园说:“这里很舒服。”我告诉她,这是因为车间里停产了,最近在维修,否则铬酸的气味能把人呛死。曾园问我什么是铬酸,我说就是一种强酸,跟硫酸差不多的,他们拿这种东西给自行车钢圈做电镀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天早晨我们两个就趴在车间顶层的平台上,也没有人来打搅我们。远处还在对峙,一点进展都没有。其间赤膊少年站起来朝着下面撒尿。我估计他也撑不了多久,等到尿都撒光了,他就该虚脱了。风很大,吹拂着曾园的长发,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拽她的头发。她的左耳戴着一个银色的蛇形耳环。
曾园忽然说:“路小路,你喜欢于小齐,是不是?”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
曾园说:“我和小齐是好姐妹。”
我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没什么的,我不会把那天的事情当真的。”
曾园说:“不当真?”
我叹了口气说:“就算它不是真的吧。”
曾园说:“男人不要老是叹气,会走霉运的。”我听了这话,心想,那位拎着煤气瓶的,恐怕是每分钟都在叹气,才会霉到这个程度。看着这个西瓜刀女孩儿,我竟然把初吻献给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曾园说:“我退学了,明天回戴城。”
我愣了一下,问她:“为了那个帅哥楚楚?”
曾园说:“我又不会画画,当初考这个学校就是为了她,现在也没必要再读下去了。我又不需要什么文凭。我爸开了一个大酒店,现在我哥哥在负责,我正好过去帮忙。这个马台镇,有什么意思啊?”
我说:“听小齐说,你要出国啊。”
曾园说:“没那么容易,出国要钱的。我爸这次开酒楼,把所有的钱都砸进去了,还借了很多,掏不出钱让我出国。现金太短。”
我那个时候不懂这些,什么叫现金流,什么叫资金短促,什么叫周转不灵,我以为有钱人就是有钱,穷光蛋就是没钱。曾园这么一说,我隐隐地听懂了,原来有钱人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掏出钱的,怪不得帅哥楚楚投奔别的山头了。
曾园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粗暴?”
我说:“还好,还好。”
曾园说:“就是很粗暴喽。”
我说:“比你粗暴的多了去了,比如黄莺。”
曾园说:“你还是喜欢小齐这样的,特别温柔,小鸟依人的样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