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办王简妮又回到虹桥国际机场(第2/4页)
那一眼,象尖利的小石头一样砸中了她。
简妮不是真的想对那个满脸烟色的人说“Hey”,她对他没兴趣,只是希望延续在美国的礼貌。希望彼此还能说声“Hey”,能让她保留一点美国的感觉。她想起自己在新泽西的时候,对老太太的问候恶语相向的事,心情恶劣起来。简妮想起来,曾经听到有人说,在美国时想上海,可是一回到上海,还没有出境,就想掉转身回美国。她现在太理解这种心情了。
随着等待验证护照和签证,过边防检查的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简妮的心,也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她拿出自己咖啡色的中国护照,但是,不肯把护照的面子翻在外面,而是用夹在护照里的飞机票,将护照面子上的那个金色的国徽遮了起来。她望着别人手里拿着的护照,深蓝色的,是美国护照,红色的,是日本护照,她没有找到一个什么国家的护照也是咖啡色的,除了中国的。所以,她将自己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表格从护照里抽出来,放到手里夹着,遮住护照的另一面。
面对边防检查的官员,她忍不住还是对他毫无表情的脸说了声“Hey”,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没有回答。简妮想起在美国领事馆签证处,那个拒签的黄毛也是这样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不回答她的问候。“咚”的一声,是图章重重地盖在护照上,黄毛给的,是拒签的图章。如今这个,是入中国国境的图章。
简妮几乎是咬紧牙关,拿回护照,离开柜台,进入中国国境。将护照放好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指刮了刮签证页上那张新的美国工作签证。签证纸上微微凸起的细密纸纹,让她安心了一些:护照是有效的,签证也是有效的。
接机的人紧紧挤在门外,简妮觉得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深深的疲惫和茫然,都有菜色,都散发着被囚禁的不快,虽然她也看到有人手里捧着鲜花,准备送给自己迎接的人。她也听到有人欢声叫着什么人的名字,那是重逢。简妮感到,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脸上,象夏天的苍蝇那样重重的,“嗡”的一声,就象牢里的人看自由的人,还有很多目光落到她身上,那是在看她的美式装扮,那是上海人精明而饥渴的目光,简妮意识到了。简妮的步子轻盈起来,她脸上浮现出喜洋洋的友善和好奇,还有天真,就象个真正的美国人。她看到同一架飞机上的美国人也是这么做的。
这时,简妮看到一个穿简单套装的女子,手里举着写自己名字的纸牌:"MS. JENNY WANG。”
“嗨!。”简妮走过去,招呼她,“我是简妮王,从挪顿兄弟公司的纽约总部来。”
“你好,我是外事科的小刘。欢迎你来和我们一起工作。”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简妮说起了英文,“一路上还好吗?”
“好啊,非常好。”简妮说着,深深喘了口气,“只是一出机舱就不行了,空气里真湿啊,觉得喘不过气来。”
刘小姐笑了:“这是地道的上海气候,雨季的时候,就是这样湿湿的。”她的英文让简妮想起自己的交大时代,她在 th 上的上海口音让简妮想起了自己的,同学们的,老师的,和爸爸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将舌尖放到齿间发 th 时,都是笨拙的,所以发出来的那个音也是笨拙的。很多人都偷懒,将舌尖随便一顶,就算了。刘小姐学英文的时候,一定也是个用功学生,努力地发出 th 的音。随着这个音,简妮想起自己苦读英文的过去,甚至初到美国的时候。海尔曼教授被汗水浸湿的衬衣后背。简妮奇怪地想,自己竟然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反而是厌恶的。她厌恶听到这种口音的英文。
刘小姐将简妮引到大厅外面,让简妮在出租车站点边上等一等,自己去停车场,叫厂里的车开过来。
机场外面到处乱烘烘的,太阳被闷在厚而灰白的云层里,空气中好象有层薄雾。简妮觉得脸和脖子上有点黏糊。出租车在排队,乘客们拖着行李左奔右突,到处都是横冲直撞,大声说话的人们,还有满脸诈色,堵在门口兜生意的出租车司机,柏油路面上,有一滩滩出租车漏下的汽油污渍,食品店的玻璃门上,能看到手指的污痕。有人撞到了简妮的身体。“遗憾的。”简妮说着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连看也没有看简妮一眼,却挤过简妮让出的路,向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走过去。简妮刚想站回原来的地方,但又有一个人撞了简妮一下,想要拖着他的行李箱,从简妮让出来的地方过去。简妮突然怒火中烧,她侧过肩膀,也狠狠地撞了那人一下,将那人撞得往边上一歪。简妮心里一紧,准备好道歉。但那个人将自己身体移正,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挤过简妮的身边,向前走去。简妮又惊又怒,她刚站定,又有个人从后面重重擦到了简妮的背包。简妮觉得自己的寒毛一下子都炸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对那人怒目而视。她没想到,那个人也正张口指责她:“你拿那么许多的箱子挡在路上,别人不要走路啦。”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条象范妮那样的蓬蓬裙,手里挽了一个瓦伦提诺的白皮包,将眉毛拔得细细的,眉眼很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