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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来。

爱牟着起急来了,他想他们定然还在路上。他想下楼去借两把雨伞去迎接他们,但他立起身来,头脑昏晕,再也不能走动。

他又不高兴起来了。

“是怎么无意义的劳动哟!充其量只节省得百把块钱罢了!”

但连这百把块钱也不能不节省的苦楚,他也不能为他的女人免掉,这使他自己更难乎为情。

“啊,还是自己的无能,使她疑我不能创作。”

他愈想愈着急起来,他又立起身来想着手写他早就计划着的小说。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书桌”前盘膝坐定。但等他抬头一看,看见了楼下的那个尿缸。他不高兴地掉过头来,又看见满壁黄垢丑恶的字迹。

“啊啊,这儿不行!”他把纸笔移到东室里的饭台上去。狼藉着的食用器具,一个个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楼外东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树也好象是仇人,他连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来生蛋的牝鸡一样,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涌上来。但要走,他又不能够安心地把妻子离开。离开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东西。觉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夹攻起来,他把一只木杆的钢笔撇成两断,又倒在床上去瘫睡起来了。

“哼!哼!早晓得是这样,倒不如不来的好些呢!”

两个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着一只铅桶走上楼来。爱牟夫人背着幼儿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松梅村了,但怕还要下雨,终竟买了一只雨伞回来。”

爱牟夫人说着,把铅桶里面盛的粮食取了出来,是些红豆、沙糖、酱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众人都各欢天喜地的,只有睡着的爱牟总是一言不发。

他的夫人问他,“怎么样了?”

他满不高兴地答着一句:“不怎么样。”

他们知道他的解气又发了,便都沉默起来。

“啊,罪过!罪过!”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该破灭了他妻儿们的乐意,但他怎么也抬不起他沉抑着的愁眉。

“写不出东西来,两个月以后就没有饭吃,有什么可以欢喜的呢?”

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张皮箱做的“书桌”外,席地的铺着两床睡褥。两个大人一个睡在南边,一个睡在北边,中间顺次地挟着三个孩子。

电灯熄灭了。幼儿嘴里包含着什么的哀哭声,时时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带着哀诉的声音:“衔着奶子也要哭。你不要这样苦我呢!你不要这样苦我呢!”

男子的暴躁的声音突然回答出来:“谁在苦你呢?你不要说那些话来顶我!”

女人呜咽起来了。

不快的沉默继续了两三分钟。

男的突然又暴叫起来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冈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带着哭声的自语:“我总之苦到死就算了结,……只会想着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个才只会想着自己的好呢?要吃饭呢!”

不快的沉默长久支配着了。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上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速。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什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什么意义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达到大海吗?它在追求坦途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途。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混着一切的沙泥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襟,任人们在你身上灌足,任人们在你身上布网,任人们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踌蹰,你不要介意。太阳是灼热的,但只能蒸损你的皮肤;冰霜是严烈的,但不能冻结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莱茵!它们终于各自努力着达到了坦途,浩浩荡荡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径水不和渭水争清,黄河不同长江比浊,大海里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净化的时候。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