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发愤(第2/3页)
——“哼哼,”司马迁笑着说,“少卿,你用不着那样害怕。我这两年来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随时都可以死,只是我有一件挂心的事,便是我所写的这一部《史记》(他指着他房中堆积着的一百几十卷的原稿卷子)。这部书我费了十年的功夫来写,但在未下狱之前的几年间我是写得很懒散的,在下狱之后我在一年半的期间中便把全部整理了出来,我如今连最后一篇的《自叙传》都已写了一半了。我先把这全书的目录给你看罢。”
司马迁说着在稿卷堆中取了一卷①出来展开了。
①作者原注:古时的书是裹成卷轴的,就和如今的字画横轴一样。
——“这便是目录啦,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我对你是用不着客气的,我这部书寓《春秋》的褒贬之意,而比《春秋》详明。我这是永远不朽的书。有权势的人能够在我的肉体上施以腐刑,他不能够腐化我的精神上的产品。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看我们的生命哪个更长,我们的权威哪个更大,我们对于天下后世的人哪个更有功德。有些趋炎附势的糊涂蛋在藐视我们做文学的人,我要把我们做文学者的权威提示出来给他们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集在了这儿。这儿是自有中国以来的政教礼乐,学术道义的结晶。我的肉体随时可以死,随时可以被人寸断,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远不死的。地上的权势,我笑杀它。哼哼,我笑杀它。”
——“是,是,是。”少卿被司马迁的气焰压倒了,连连地点着头,但在那头的上下动中分明有些左右动。
——“这《游侠列传》和《货殖列传》两篇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啦。”司马迁又继续着说,“我赞美游侠,赞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游侠,都是急人危难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世间上哪儿会有不合理的权势存在?权势是什么?在财神面前叩头,把人的生命作为供祭品的,那便是权势。秦始皇时候的乌氏倮,巴寡妇清,你该是记得的。乌氏倮本是遣到长城去戍边的穷光蛋,因为他会做生意,把中国的丝织品和匈奴的牛羊兑换,匈奴人替他把牛羊寘山满谷地赶来,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伙看见他发了财,便和他称兄道弟,请他时常进京城来游玩。巴寡妇呢,这是你属下的人啦,她就靠着掘丹砂,找了大钱。她虽然是寡妇,有了钱自然有寡公去奉承她。就连那不要脸的软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称赞她是‘贞妇’,替她作‘女怀清台’来表彰她。哼,这便是所谓权势啦!妈的,向着书籍放火,向着牛羊叩头,向着读书人头上洒尿,向着有钱的寡妇捧玉带,这便是权势啦!哼哼,我笑杀它!我不愿意天下的人都是不学无术,但我愿意天下的人都有钱。假使我是有钱,我的朋友中有得一两个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同你讲,我哪里会至于受宫刑,我哪里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文学家假如是有乌氏倮巴寡妇那样的豪富,权势会自行割掉卵袋子来奉侍文学,哪里会让文学被割掉卵袋子去奉侍权势?我稀罕得他这个臭中书令,我做着这项割了卵袋子的奉侍工作,你以为我是得意的吗?哼,我就是专意为要完成我这部书啦,在我这部书未完成之前,我是什么耻辱都可以忍受的。这是我心坎中最深处的话,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敢告诉你啦,少卿。”
任少卿仍然唯唯诺诺地听着,又象在点头,又象在摇头。听到不绝口地骂到权势,觉得就象在骂自己,因为他在蜀中也正是时常地去巴结成都的卓氏程氏那几家富豪的,他为吊扫巴寡妇墓也特别到过涪陵。这些他本打算拿来作为谈资的,但因司马迁的一骂,便阴消下去了。又听到说出朋友中没有一两个朱家郭解,觉得自己的脸皮微微地烘热了一下。但最后又听到司马迁仍称他自己为“朋友”,这才略略地放了心,他于是乎也就加意地呈出了一番“朋友”样的面孔。
——“子长,”少卿两手按着自己的挺出着的肚子说,很象要把自己一肚子的真诚按出来的一样。“你真是永远不朽的,你真是我们当今的孔子。现今正流行着一种游戏叫着‘秋迁’,我相信这一定是你和孔子并称的先兆:因为‘秋’不就是孔丘的‘丘’,‘迁’不就是司马迁的‘迁’吗?”
任少卿的这一段胡诌,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把兴奋着的司马迁却说得破颜一笑了。少卿由这一笑得到了不少的力气,又接着说:“不过呢,朋友,有一件事情你是应该提防的,便是秦始皇的焚书啦。”他这样说着把上半身摇了几摇。